第53章
然而,宁太妃似乎早料到他会拒绝,话音落下后,便笑盈盈地站起身,看似随意地踱步到了御座之旁,恰好站在了萧彻的左手边。
她动作自然地将手轻轻搭在了萧彻扶着龙椅的手臂上,姿态亲昵,仿佛只是一位慈爱的长辈。
“陛下觉得我这主意如何?”她微微俯身,声音压得低了些,只有近处的几人能隐约听见,脸上依旧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
萧彻到了嘴边的话不得不暂时咽了回去。
他侧头看向宁太妃,眼神里掠过满满的无奈。
宁太妃与他生母情同姐妹,母后临终前曾郑重托付宁太妃多看顾他,这份情谊他一直记着,平日里对宁太妃也极为敬重礼让。
此刻宁太妃看似征求他的意见,实则手上那看似轻柔的触碰,却带着一股不容他立刻反驳的力道。
萧彻甚至能感觉到宁太妃保养得宜的指甲隔着衣料传来的轻微压力。
他薄唇微抿,正要再度开口,宁太妃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极其隐蔽地用力一拧!
萧彻:“!!!”
宁母妃怎么能如此?!
帝王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那一下拧得可不轻,带着十足的提醒和一点点“你敢不给我面子”的嗔怪意味。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且大部分被宁太妃宽大的袖摆和看似亲近的姿态所遮掩。
但一直暗中观察着萧彻反应的林砚,却眼尖地捕捉到了萧彻那一瞬间微妙的表情变化和极其细微的抽气动作。
下方的萧钰显然对他母妃这套路数熟悉得很,见状猛地一抖,赶紧端起空荡荡的碗假装喝汤,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
拧了皇兄就不可以拧我了哦。
林砚瞧得心里直乐。
他是真没想到,不可一世的萧彻原来会被宁太妃给拿捏,至于萧钰嘛,那姿态相当娴熟,看起来没少挨他母妃收拾。
不过乐呵完了,他还是没太理解宁太妃这操作的深层含义。
直到坐在他旁边的老爹,借着举杯的动作,极其迅速地、用气声在他耳边送来了答案:“砚儿你看什么热闹?宁太妃这是在替陛下相看,若有才艺出众、品貌得了青眼的,说不定就能纳入后宫了!”
林砚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纳、纳入后宫?
选妃啊?
一股极其突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林砚。
像是心口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闷,有点涩,还有点空落落的,刚才看歌舞吃美食的好心情一下子荡然无存。
林砚下意识地再次看向萧彻。
即便萧彻说过他不想有后宫,却也架不住他是皇帝。
皇帝三宫六院本就是常态。
哪怕萧彻自己不在意,偌大的后宫空着,也会有人替萧彻在意。
前朝给萧彻上奏折,请萧彻选秀纳妃,充实后宫的那些大臣在意。
如今的宁太妃也在意。
道理他都懂。
可是……
林砚垂下眼,盯着自己面前案几上那碟晶莹剔透的水晶饺,忽然觉得它们看起来有点索然无味。
萧彻这样在他看来已经很自由的皇帝,也终究逃不开这个时代的桎梏吗?
他有点难过。
林砚被自己心里这丝莫名其妙的“难过”吓了一跳,赶紧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这诡异的情緒甩出去。
打住打住!
林砚你清醒一点!
你只是这历史洪流里耗不起眼的一粒沙,你能做什么?
高座之上,萧彻将手臂从宁太妃“魔爪”下稍稍抽回一点,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宁太妃那一下拧得是真情实感。
他瞥了一眼下方瞬间变得紧张又期待的人群,尤其是那些明显开始整理衣襟、抚平鬓角、眼神发亮的闺秀及其家眷,心里叹了口气。
他知道宁太妃是好意,也是惯例。
于公于私,他似乎都没有理由在这样公开的场合断然拒绝,拂了太妃的面子,更何况宁太妃对他的确也是一片长辈的心意,并无其他。
“太妃所言……甚是有理。”萧彻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恢复了帝王的平稳,“今日佳节,与众卿同乐,若有闺秀愿意献艺,一展才情,自是锦上添花之事,便……依太妃之意吧。”
宁太妃脸上笑容愈发满意慈祥:“陛下圣明。”
这一锤定音,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热烈,同时也多了许多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待。
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大臣们眼神交换,心思活络开来。
几乎是皇帝话音刚落不久,一位穿着鹅黄锦绣长裙、头戴赤金镶宝步摇的少女便率先站了起来,步履轻盈地走到殿中央,盈盈下拜:“臣女永嘉侯府赵氏婉茹,恭祝陛下万寿无疆,臣女不才,愿吟诗一首,为陛下寿宴助兴。”
这位侯府千金动作快得像是生怕被人抢了先,脸上带着自信又娇羞的笑容。
萧彻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准。”
林砚原本还有些心不在焉,听到“吟诗”二字,也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才艺有点省事,成本低,见效快。
然后,那位赵小姐清了清嗓子,开口吟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林砚:“!!!”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刚拿起准备喝口酒压压惊的酒杯差点直接脱手砸在桌上!
黄、黄河?!
这诗……这磅礴的气势,这熟悉的起兴方式……
林砚的心脏开始狂跳,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的脑海——
卧槽!老乡?!
这永嘉侯府的赵小姐,是个穿越的?!
跟他一样来自那个有黄河、有李白的世界?!
然而,震惊过后,紧随而来的就是巨大的惊恐,林砚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老乡啊!你在干什么啊老乡!
背诗是这么背的吗?!
你不看看场合的吗?!
这是什么地方?皇帝寿宴!底下坐着一堆文学修养极高的老学究、翰林清流!
你不看看背景板的吗?!
这是大渝朝!没有黄河!没有李白!
你一开口就是“黄河之水天上来”,接下来还要“高堂明镜悲白发”?
然后呢?“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你信不信下一秒就有老头跳出来问你“黄河在何处”、“此诗何人所作”、“为何老夫从未听闻”?!
林砚的父亲是工部的官员,家中有大渝的地理志,地理志他翻烂了,最大的水系叫沧江,次一级的叫云河,再往下数还有洛水、青川……
反正就是没有黄河!
林砚只觉得后背冷汗都出来了,他死死盯着殿中央那个还在抑扬顿挫、自我感觉良好地沉浸在诗仙豪情中的赵小姐,心里思索着要是这位赵小姐待会露馅了该怎么办。
唐诗宋词那么多,为何偏偏要选极具标志性的黄河?
实在不行你背个《楚辞》呢?
人工呼吸,需要人工呼吸……
林砚甚至能感觉到周围一些大臣,特别是翰林院那几个老学士,已经微微皱起了眉头,彼此交换着疑惑的眼神,显然是对这闻所未闻却气象惊人的诗句感到了诧异和探究。
完了完了完了……林砚在心里哀嚎,恨不得当场学会隔空传音入密的神功:别背了!
林砚紧张得手脚冰凉,下意识地又去看萧彻。
萧彻依旧端坐着,面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只是在聆听。
但林砚莫名觉得,陛下那眼神深处,好像藏着几分玩味。
是错觉吗?
赵婉茹显然并未意识到危机临近,她完全沉浸在了诗仙李白的豪情与自己的“才华”展现中,声音愈发清亮,姿态愈发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殿内不少年轻子弟听得目眩神迷,只觉得这诗句气象万千,豪迈不羁,前所未闻。
然而,翰林院那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学士,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终于,当赵小姐意气风发地念出“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时,一位姓孙的老翰林实在按捺不住,出声打断了她。
“赵小姐,且慢。”
赵婉茹正陶醉在“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的意境里,冷不丁被人打断,愣了一下:“不知这位老大人有何指教?”
孙翰林站起身,先向御座上的萧彻拱了拱手,然后才看向赵婉茹,目光锐利:“老朽方才听小姐所吟诗句,气象磅礴,立意新奇,实属罕见,然则,老朽有一事不明,还望小姐解惑。”
来了来了!
林砚心头一紧,屁股不自觉地离开了座位半分。
只听孙翰林缓缓问道:“小姐诗中所言黄河,究竟是我大渝哪一条江河?老朽只知沧江、云河、洛水、青川,却从未听闻有一条黄河,此水既能天上来,想必非同凡响,不知位于哪一州府?源起何处,又奔流向何方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