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人鱼说>书库>综合其它>古血铜花> 第66章

第66章

  “我为什么不能死?”解碧天反问,“现在也是苟且偷生,拖延时间,究竟有何意义?”
  “你……”奉仞喉咙一涩,“难道你就没什么愿望?人活着,总是会想要得到什么的,为此用尽全力。”
  “是,你想要天下太平,百姓不必受天灾之苦;皇帝想要社稷长久,找到前朝之法;辟乱盟想要匡扶正义,改变天道;连天上宫阙这些蒙昧的人,都各有各的愿望,活在无日月的地底……我想要什么?”
  解碧天自言自语般说着,靠着壁看向奉仞所在的方向,微微低下头,眉头缓缓松开,那种极为锋利的杀气逸散。
  下一刻,粘稠的血从他唇边再度涌出,解碧天伸手按住地面,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五指嵌在地上,狠狠刮出几道划痕。奉仞心中一乱,松了掌上的力道,放下火折子,近身探前去扶他,耳畔听到他低不可闻地说了几个字,填在满是血的喉咙里,听不清晰。
  “什么?”奉仞搭住他的脉,“你的内息更乱了,这样下去不行。”
  解碧天没应答,任由他梳理自己的脉络,再抬起头,冷心冷肺的面孔换上一副恳切的样子:“你既然知道魔功厉害,就知道九死未必有一生。奉仞,看在你我相识一场,你若真愿用几分真心对我,便就此分别,只待日后出去了,还能给我立个衣冠冢,都算是我上辈子积德,我定坟头长百丈草,以答谢小奉大人的记挂。”
  奉仞皱起长眉,边往那暴乱不休的丹田内输送内力,边咬牙道:“你若有空胡说八道,不如这会专心运功。”
  解碧天低声下气:“我向你求饶。”
  “那也没用。”
  “我眼睛都瞎了,你还不死心?”解碧天失笑,像撞到一面固执的南墙。他捂住口,过多的淤血从他指缝流出,“算了,算了……我跟你这傻子说什么?天底下,只有你才会做这种最无回报又不讨好的事;如果你走,那你便不是奉仞了。”
  时间流逝,眼前本就模糊的一切开始消融,随着内息的躁动,他的意识也漂泊到了海崖的边界,底下有惊涛骇浪、万年尸骨,成千上百条命债,正于彼岸冷冷地看着他,等待着索求他的报应和罪孽。他已不能去抗衡自己步履向其中走去。
  他自负不可一世,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厌恶好人善心,却受尽其恩情,偏偏辜负。不能得偿所愿,大概也是因果一环。
  现在,在他体内温和游走的、属于奉仞的内力,竟是他岌岌可危的灵魂,与人世唯一的联系。
  奉仞扯着他,使那摇摇欲坠的一切,总是不能彻底摔碎。
  ……若自己结局是死于奉仞的剑底,岂非也没有那么寂寞了?
  这样想着,解碧天身体倾倒,声息变作呢喃:“早知如此,何必来找万木春,不如多快活几日。不过,招惹你,我却是一点也不后悔……”
  “解碧天,别闭眼,别睡着,与我说话。”奉仞的细汗悬满鼻尖,伸手扶住解碧天,唤醒他神智,听他倚在肩边说话,声音愈来愈轻,直到轻如一叶枯草落入秋水,涟漪熄灭,奉仞心中不觉被一种茫然充盈。他定坐在原地,不再有一丝内力被对方容纳,石沉大海,无所回馈。
  那种感觉,如同揽抱住一具即将焚化的尸首,余烬正热烈地燃烧,而他只能感受焚烧时的温度,却无法制止。
  酸涨从心底破开,涌现时刺痛了自己。奉仞反刍解碧天的话语,忽一阵灵光掠过,他一怔,霍然高声道:“万木春、万木春,对!解碧天,有万木春!”
  他立刻从怀中内袋深处摸出一个小玉瓶,因几经波折,瓶身裂纹斑驳,再也经不起磕碰。好在里面的东西完好无损,正是他们受神母抚顶那日得到的恩赐,万木春根须做成的仙丹。
  虽然不知道霁日是否在其中动了手脚,这东西又是真是假,但如今已经没有其他办法,解碧天命悬一线,唯有一赌而已。
  在没有试过之前,怎么知道是对是错?反正,他也是一个傻子而已。
  解碧天神思涣散,倦得无法动弹,就算此时被人凌迟也不会抗衡;他的身体又极端地觉得亢奋,使他迫切地想握住一把刀,挥舞斩断什么。眼前的黑暗侵蚀感知,他只觉得身置炼狱业火,听觉也在慢慢消失,剩下某些孤魂野鬼的嚎啕与怨怼。
  不过他并不在意,也不恐惧这些东西纠缠着他,即便成为他的一部分。他醒来时,以酒色权欲遗忘,他睡着时,总是在梦中提着游八极,将他们杀了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他也觉得有些厌倦,但他心中总有一抹酷烈的冷焰,使他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些举动。
  俄而,有人离自己很远地说话,那声音自天边传来,空冥得无法分辨。他不知为何,他相信有人在寻找他,竟有点真心实意地想笑一笑,但找不到任何缘由,于是他稍稍停下了脚步。
  有人用指压着他的唇,显然急于将紧咬出血的齿关扳开,但不得其法。片刻,一阵微凉的温度靠近,他被钳制着打开下颌,柔软而微湿润的事物覆在唇边,用力抵开牙齿,清香药味混着血,推入他的喉中,很快化成一缕温暖的春水,汇入他的丹田之中。
  解碧天感到一阵急剧的疼痛与干涸,轰然腾升而起,与原本身体中难以忍受的灼烧冲撞,要将他撕裂做两半。
  他瞬间盗汗淋漓,只凭意识抬起手,在对方离开前,紧紧抓住身前的人。
  修行的功法差异,全然相反的底子,使这人此时霜雪铸成一样冰凉,足以慰藉一个在烈火之中的人。
  这是燕都的宝玉,以风雪与轻狂雕琢,摔不碎,抹不黑,年轻清润,白璧无瑕,于魔头来说,实在是大补之物。如俘获猎物,解碧天仰头,唇与唇贴合,因渴意而极端贪婪地汲取,犹如平日斗争不休般激烈,意味却与那些全然不同。
  他无心顾忌其他,只将手臂圈紧,压住脖颈,过度地予夺。
  某一瞬间,对方好像沉浸在昏昏沉沉、晕头转向里,又倏忽惊醒,带着几分慌乱,刻意要分开,解碧天追逐着他,以唇吻游走在下巴,听到彼此混乱的喘息。奉仞那从来自持而冷静的呼吸,亦因蓄饱欲望而沉重,颤动着吹拂在面颊。
  疼痛占据了解碧天的一切,这唯一的冷感成了疗愈。
  奉仞怀疑解碧天身上的魔功悄然通过内力,侵蚀到自己身上,使过于残暴的热意自面容到胸腔,再蔓延全身,图谋将他也拉下水。否则为何他也有不受控的冲动?
  他只是神志不清。奉仞在心里对自己道。
  “别睡着,解碧天,不管与我说什么都好。你的周天在变化。”奉仞不能挣开他,两人近得超越朋友或敌人的距离,他抵着他的唇,“绝不要输给它。”
  等待回音几乎成了奢求,他希望解碧天突然睁眼,全然无事地、恶劣地笑话他,这只是用来惊吓和试探自己的玩笑,或者用来骗一个吻,他不会与他生气的。但解碧天只是紧紧地圈着他,血腥味覆没洞穴,呼吸像只重伤的困兽。
  在这混乱暧昧之时,奉仞抱着他,忽听到一句轻微的、几乎让人怀疑是否错觉的话:“……奉仞,我想活下去。”
  第60章 古水光如刀(一)
  西漠,暮日血红,自浓黄风尘的边缘跌落。
  无情狂风里,四头骆驼背着货物,中间的马拉着一辆简陋的马车,数个布衣斗笠的人行走在沙丘上,努力辨别方向,穿行过越发迷蒙的沙雾,浑身被千颗沙粒刮得生疼。
  在队伍前方的不远处,有一座用特殊的砂土与砖块夯筑而成的筒楼,正是在天黑之前他们要寻找到的目的地。自去年极西沙暴倾覆人们的居所,大量人口死散消失,这原本艰苦的国境边缘便人去楼空,朝廷的官员撤离,留下的据点土城,被寄居在此的西漠穷寇占据。
  这个孤零零立在西漠里的筒楼,同样是被遗弃的望楼之一,老板将其改建为江湖人落足的羁旅驿站,宿费昂贵。
  毕竟在这举目望不到的破地方,随时会遭遇不测,有个可以歇脚的安全地方实在弥足珍贵。
  此地不分善恶,没有国法,驿站是唯一可以停靠的地方了。
  领头的人用力眯起眼睛,呼喝着同伴往那里加快脚步。今日的天昏沉,霞光也透出一种不详的暗橘色,淡淡地自云层间流动。若是沙暴突然袭来,至少他们有个避难的时间。
  好在驿站离得不远,他们配合娴熟,很快驱使骆驼一起接近。领头人上前用力敲响筒楼的门,里面有人应声,随即铁门打开一道空隙,冒出个头发扎在脑后、围着蓝色头巾的少年。
  他皮肤黝黑,有张典型西漠人的面孔,打量了他们几眼。
  “有信物吗?”
  领头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很旧的银环,少年对着残余的暮光照了照,看清内环镌刻的一行西漠文字。他侧头瞧了瞧他们的货物,笑了笑:“嘿,原来是达木寨的人,都是这儿自家人,快进来吧!我们这儿一人二十金宿一夜,饭食另算,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