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谁知本一动不动的人骤然弹身,猛地翻过身躯,他伸手,一瞬间靠极为可怖的本能,双掌掐住奉仞的喉口,将其掼倒在地面。
这是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击和控制,习武之人的命门之一在腕部,奉仞的动作显然不经意刺激到他。
虎口的力道如铁钳,要掐断喉咙,奉仞呼吸受制,用力扯住解碧天的手腕,他眉头紧皱,受蛮力抬头,在冥冥的昏暗里,骤然看到一双通红颤动的瞳孔。
那里面盛满天底下最纯粹的憎恶,欲望重到极致便是无情,甫对视,几乎更深邃的窒息感随之而来,仿佛那是一双邪诞的怪物才有的眼睛,触及者必会粉身碎骨。
和梦中的温情截然相反。
难道解碧天只是一个疯子?
但那终究是人,沉重混乱的喘息,重新润湿他衣服的伤口,压抑力道而青筋暴起的手臂,一副刀剑穿过也会流血的身体。
奉仞提劲,拧住他的手腕,猛地撞上身上人的胁下穴位,解碧天弓起腰,重新摔回原位。还没起身,奉仞就立刻擒住他手臂捉到身后,一手拍上他后心,将一股稳定醇厚的内力打入他体内。
解碧天突如其来的发作,实在怪异,联想到他所说的功法,奉仞心中不安。
这一下试探,奉仞才发觉他体内的暴动,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魔功烧心断智,是即将走火入魔的征兆,比解碧天说的情况还要糟糕百倍。
而解碧天体内磅礴的内力,异乎常人,几乎比得上一个修行六十载的江湖巨擘,更令奉仞心惊。
正因如此,他功力越深,反噬越重。
若放在常人身上,哪怕自废武功重头学起,也不会选择往这条必死之路上走,谁愿意用命赌。
好在他们修行的功法一寒一热,完全相反,奉仞反倒正好能压制一时,一泉寒流浸透焚烧中的五脏六腑,如逢甘霖,解碧天浑身剧颤,意识恢复几分。
奉仞对他体内一团乱麻的症结只觉头疼,不久前和他争吵的龌龊也不去计较了,咬牙犹豫片刻,对他道:“解碧天,你已走火入魔,再下去,恐怕还等不到你血流干净,就会经脉寸裂而亡,如果自毁根脉,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哪怕面前是奄奄一息的困兽,是棘手的敌人之一。奉仞不知自己到底怎么想,他只听此时的心声:那便是他绝不希望解碧天死。
解碧天垂着头,背对奉仞,奉仞无法看到他的面容,一时也无法幻想解碧天会做出什么表情,好像在他心里,这个人只会漫不经心毁坏所有,而不会有事物能够毁坏他。奉仞微微出神,只听到他嘶哑的声音,在洞穴之中摔出一句玉石俱焚:“残躯苟活,宁可一死!”
奉仞早已预料他会这么说,果然如此的答案,却让他的心倏忽用力地震跳两下,连输送过去的内力都险些乱了稳定。解碧天会死?这样的念头如大雁的羽翼,从他平原之上迅疾飞过,风声喧嚣,他的声音从风声里穿出去,听起来有些异变和颤动。
“魔功可以让你独步天下,也会让你万劫不复……你过了十几年的肆无忌惮、狂妄无忌,现在这也是你自己的代价,你不得不承受。”
解碧天竟笑起来:“不错……不错!有得有失,这才是天经地义!”
解碧天支起身体,勉强打坐,他与这本功法对抗已是经年累月,如今难以为继,昔年凭此功法横行天下,早有人指着他,告诉他必将自食恶果,死无葬身之地。
若他就此死了,岂非让他们称心快意?
他面上掠过一抹狠戾,手指在身上命穴连点,不压反激,将剩余蓄在丹田的内力尽数涌出,生生将浑身脉络撑开,霎时,数十年内力便如怒潮过堤,无可挽救。
一口鲜红滚烫的血喷吐在壁上,解碧天强撑身体,脊背绷成一张将断开的弓弦,牙齿间迸出血雾。
奉仞来不及阻拦,被他这疯子一般的自杀行径惊骇住,面色一白,扯过他点穴的手,喝道:“解碧天,你疯了,你做什么?!”
解碧天抬起头来,汗雨滚落,两颊一时红,一时青:“但是它选择了我,是它选择了我,凭什么我要心甘情愿为此付出代价?”他骤然拉起奉仞的手,抵在自己的脸边,手上的血迹糊得半边面颊朱红斑驳,像把生锈的古刀,他眼睛睁得欲裂,漆黑瞳孔在眼白间无规律颤动,“奉仞,难道你不也是被他人擅自选择、又渴望选择自己命运的人吗?”
奉仞听到自己的心越跳越烈,他自小熟知礼教,在同辈间也沉稳安静,师长无不称道,是以风雨不惊之质,故而哪怕遇到大敌也不变色。但此刻他竭力也无法压抑心跳,与背后沁出的汗,以至于有阵眩晕雷电一样劈过脑海。
滚烫的皮肤贴在掌心里,解碧天的力道攒得很紧,手骨阵阵发痛。是的,也许是他因为这种疼痛而不适,也许是他因为解碧天的疯狂而惊惧,也许是他因为解碧天的话而困惑,也许,也许……
也许他只是为现在的解碧天所蛊惑。
一如野马脱缰,万物失衡。
解碧天盯着一句话不说的眼前人,从喉咙嗬嗬地笑:“此功必将越烧越烈,只因人之体魄,无法承纳它的威力和暴烈,左右不过一死,不如放手一搏。”
他反手一推:“快滚吧,奉仞。若我失败,死前定然失去神智,犹如恶鬼,届时多半与那蓼尸差不了多少。拉你同死虽也不差,但你今次救我一回,我不想下了地狱,最先见到你这大圣人……奉仞,我最恨别人同情我。”
推开奉仞,下了最后的通牒,他的心自内而外生出一种轻松的感觉。他这番话可谓仁至义尽,简直是这么久以来,他说得最像人话的真心话,但解碧天的轻松并非是不用拖累奉仞的轻松,而是不必让奉仞看到自己的死状与下场。
方才他还产生一息甘美的恶念:如果他立刻走火入魔,请求奉仞了结自己,奉仞可能于心不忍,但一定会做到。自己可否成为他“不复”中的噩梦之一,以遗憾留给奉仞午夜时片刻心悸?
但这念头很快消散了,解碧天不以为自己的地位,已经可以和吕西薄平起平坐,在“不复”里给奉仞留下几分执念,顿时索然无味,不如自我了断。
奉仞被他推退了几寸,解碧天感到他不退反进,还搭住了自己的肩膀,气息变得比刚才很近。他偏过首,往奉仞的方向看,在对上那一刻,朦胧的亮度凑近,他心里突道不好,但已经无法掩饰任何了。
奉仞举着火折子照他的眼,在黑暗中,近得几乎灼烧上他的睫毛,光焰因此变得刺眼、难以直视,但解碧天幽绿的眼,却一下也没有眨动眼皮。
奉仞缓缓地、不辨情绪地陈述事实:“你看不到了。”
第59章 心劫如焚(四)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印证猜想的笃定。
他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了解解碧天,相反,因解碧天的狡猾与冷酷,奉仞常常是被戏弄与审视的对象,而他无法从解碧天似真似假的外壳里,看到其中鲜活的心脏,连感应到正常情感的时刻都几乎稀少。不过,现在要从难以维系平静与从容的解碧天身上看出什么,对于他来说,竟简单得连自己都讶异。
他已经在不知何时,将目光过多停留在一个本不相关的人身上。
解碧天说得不错,他不应该将时间浪费在这个人的身上,魔功侵心,困境无医,只会拖累自己,并且还言行恶劣,救下他也是有害无益。
时间紧迫,诸事未定,他身上还背负着许多责任,绝不能止步于此。而解碧天?一个恶贯满盈的江湖人,死于自己的贪婪和自大,实在再寻常不过了。有得有失,天经地义。
奉仞和解碧天相对着,那双时常令人悚然的眼珠漆黑空洞,传达不出任何感情,听到他的话语,下意识转动,虚无地在一片黑暗里对准奉仞的脸。
“内功堵塞经脉五感,先是眼睛,然后是什么?嗅觉,味觉,还是听觉?”
他开口时,有一刻对自己腾升出来的怒火心惊,他的牙槽也有阵阵铁锈味,手上的力道难以自制地加重。
五感尽数消失,神智迷失于混沌,折磨身与心,一步步在漆黑中走向死亡,不愧是天下最狠毒、最暴烈的功法。
奉仞低声道:“解碧天,你就那么想去死?”
火焰颤动。
解碧天面色在鬼魅晃动的光下,晦暗地变幻,奉仞觉得这种陌生的神态极为熟悉,骤然想起解碧天那一日站在长满寥草的深潭中,殷红的细花蕊如芦苇摇荡,吹打在衣上,似斑驳血痕,他神态静谧,仿佛沉没在水里的一座冰冷雕像。
那时他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水波很冷,但心却很热。假如解碧天在那一刻向他走来,他一定丢盔弃甲,忘记该说什么,于是奉仞先动,放纵自己的意气冲动。
就像此刻。
解碧天也因为他的发问露出一点茫然的神色。就跟他落下去前看奉仞的那一眼,让奉仞下意识觉得必须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