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你倒是对这里没少钻研啊。”陵空降落下来,停在船首,“可惜,聪明都用在怎么破坏规矩了是吧?”
  长明略一扬眉,并没接话。陵空却不肯放过他,问道:“被翻起伤心事的感觉怎样?”
  “不怎么样。”长明道。
  陵空道:“那就对了,不然我也不会设此惩处。能挣脱出来,算你有几分定力,要是再被归虚池里的守卫捉住,就不止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他不愿轻易揭示的关切,终于在一贯锐利的措辞下显露出来。要说此事中是有什么真正令他恼火,那就是长明以身犯险的举动。
  谢真:“你们说的是哪件事?”
  “要在归虚池中查阅血脉记忆,须得本人亲自到此。”陵空说道,“上次某人试图绕过规矩,带了别人的血进来,不但并没成功,而且引来了归虚池的惩处——激起不愿回想的痛苦回忆,在虚幻中经受折磨。”
  谢真不由得看向身旁的人。长明低声说:“我们在菱湖重逢那一次,我想找到的血脉记忆,是你的。”
  “我知道。”谢真点头。
  长明自嘲道:“看来也不怎么难猜。”
  “不是猜的。”谢真说,“是星仪告诉我的。”
  这回不止长明,就连陵空也不禁转向这里。
  他原本浮在半空,数十道极细的红玉丝线从他的玉偶躯体中垂入湖水,像是正通过这些傀儡师手中牵线一般的东西在操纵归虚池。听了这话,有几根丝线无声地断裂开来,残余处飘飘忽忽向下落去,转眼就消失在星空般的湖水中。
  “什么时候?”陵空问道。
  “去铸剑池的路上。”谢真道,“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交谈,你在海山里都能听得到。”
  “我听那个干什么?”陵空不悦道,“他还说了别的没?”
  “他对鬼门里发生过什么一清二楚。”谢真说道,“非但如此,他说他也对鬼门的修筑出过几分力。”
  “……这家伙。”
  陵空没再说别的,只是这么低声说了一句。谢真与他已算熟悉,听得出里面很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其实见到归虚池的真面目时,他就觉得这景象与渊山下深入天魔中心时的画面颇有些相似。只是用不着他猜测什么,真相就已经明摆在这里了。
  但此刻他更关心的,并不是星仪,或是天魔。他看着长明,对方刚才只是略有惊讶,旋即平静下来。
  长明似乎对这情形早有准备,或者说在陵空要前往鬼门时,就知道或早或晚总要提起这一桩。
  在他开口之前,谢真说道:“既然不是什么好事,过去就叫他过去吧。”
  他还记得那夜在菱湖,当他从记忆图景中挣脱出来时,看到的是长明极力忍耐的情形。虽说他也想知道鬼门到底让他看到了什么,但如果这要让长明再难过一次,那不知道也罢。
  这时,陵空在半空中翻了个身,扯断剩下的丝线,说了一句:“在这等着。”便扑通一声坠入池水,瞬时了无踪迹。
  如夜幕般的水面泛起涟漪,连同当中闪烁的微光一同搅动,渐渐化作星空的漩涡。停在上头的小船并不受影响,依旧漂在原处,岿然不动。
  舟中人的心绪,却不见得有这么稳当了。长明望着湖面半晌,说道:“……是在永安关。”
  “永安关?”谢真下意识道。
  话音落下,他忽地明白过来,一时茫然若失。
  是了,为何不是永安关呢?这件事,他应当最清楚的才是。
  永安关一别,在他心里只是不久之前。但他不在的十七年间,于长明而言,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
  河川之畔,葱茏颜色沿岸绵延,翠幕倒映水面,将水碧与天青从中分隔。
  暮春已过,永安关的人们仍不免在那些浓绿的树木上看出桃花的幻影。若是赶上花期,这里真要如同一片霞海;正是在这有着绚丽春色的地方,才会有剑斩桃花的传说,叫人无论何时驻足于此,都要想象那万花凋落如雨的绝景。
  昔日斩妖除魔的传说本无太多内情,不过是一名桃花妖在此为害作乱,撞上刚下山的少年剑修,当即伏法。只是一经众口,慢慢又增添许多妖异色彩,又与此间中人并不相干。
  年月还没过去太久,谈不上沧海桑田,却足以将往事变成故事。
  水边的小船三三两两,看它们悠然停泊在树影中的样子,似乎永远都不会解开缆绳,顺流离去。谢真也在这样一艘小船里,纱帷垂落,小桌上炉火微温,烧着一壶新茶。
  如今永安关人已经不会逮着一个白衣服拿剑的就纷纷侧目围观了。即使传说仍在,那个剑仙的面貌也渐渐从众人记忆中淡去,无论船家还是适才奉茶的伙计,都没能认出船上这个就是故事里的人。
  谢真正看着桌上两杯茶沉思,目光忽动,隔着帷幕望向远处。又等了片刻,一个黑衣的身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第196章 系归舟(五)
  “总算有空来见我啦?”
  一边抱怨,长明还是利索地入座,难掩轻快心绪。见到桌上茶盏,也只是扬了扬眉毛,询问地看了过来。
  谢真道:“最近事杂——刚才裴心也在这里。可惜他走得早了,没让你们见上一见。”
  他换去残茶,再取了一只茶盏过来。长明专注地望着他的姿态,听了这话,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点,显然他是不怎么觉得可惜的。
  “你在燕乡的事迹,都传到中原来了。”谢真又道,“本以为会先在你飞书中读到,最后却是从旁人口中听来。”
  上月,轻云舟市里闹过一次大乱子。有散修卖符行骗,被客人抓个现形,当事者收拾了这摊主还不罢休,把十几个勾连一处耍猫腻的卖家一一踢馆过去,凭一己之力,把这阵法、符法的行情搅得天翻地覆。
  传言中这客人修为甚高,但踢场子时靠得却不止此,而是以高妙的阵法技艺逐一压制,让人输得一败涂地,心服口服。
  轻云舟市的人对此讳莫如深,不愿揭示这踢馆者究竟是谁,只是禁不住流言蜚语,没多久这事就传得到处都是了。
  许多人猜想那估计是哪个闲出毛病的大派弟子,盖因要靠着集市买卖来讨生活的散修,多半不敢把轻云舟市得罪这么彻底。
  谢真则不然,听了几个版本的传闻之后,他已经相当笃定那就是长明了。
  “也不是我想和他们计较。”
  长明无精打采道,“卖得黑心就算了,还卖假货,看了不买又要讹人,拉帮结派耍横。整件事都没劲透顶,没传出是我还好,我都嫌丢人。”
  “非但不丢人,还很威风。”谢真笑道,“出了这么个阵法的大师,别人都猜想是不是正清门下——他们正擅长这个;毓秀也差不离。”
  一听这话长明可坐不住了:“跟他们有什么干系?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谢真逗他:“那你去认领一下?”
  长明似乎认真考虑了片刻,才道:“不去。仔细想想,有这么个无中生有的事迹,他们恐怕比我还烦心吧。”
  谢真忍不住笑起来,长明眨了眨眼,也跟着笑了。只有这个时候,他那张少年人意气锋锐的面容上,才会显露出有点傻乎乎的神情来。
  话匣子既然打开,他也就顺势讲起了两人分开这些时候的见闻来。谢真含笑听着,时不时追问两句,不知不觉就聊到了日头西斜。
  他们离了小舟,走在晚风绵绵的岸上,匹练般的江面半盈霞色,照得水边处处一片朦胧。不知不觉中,长明停下了讲述,只是看着身旁人远望夕阳的侧脸。
  “怎么?”
  过了一会,谢真才发觉长明不是在酝酿言辞,而是发起了呆。他转头打趣道:“后面的话忘啦?”
  被他一看,长明终于回过神来,说道:“哪有。我刚刚说的那座山……”
  接下来他讲的依旧流畅,但谢真也能从中听出他的心不在焉。
  终于,他找了个机会问道:“说到飞书,上回王庭传召你时十分急切,你回去后一切可还顺利?”
  长明神色有点不自然起来,干巴巴道:“还能有什么麻烦?无非就是老一套。”
  看这番模样,却是坐实了谢真的猜测。
  他的担忧并非凭空而来。两人上次相聚已是许久之前,那次他们相约探访一处在古籍中提及过只言片语的冰涧,结果刚动身起行,长明便接到来自王庭的紧急传讯。
  这种传讯除了当时的先王,再无旁人能发出。长明一眼扫过信笺,就把它往地上一扔,挥手烧了个干净,吓得送信的小雁拍着翅膀倒退出窗户,嗖地就逃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谢真以为他遇到了麻烦:“是什么急事?”
  “……只是召我回去。”隔了一会,长明才挤出这个回答,“但不知是什么事。”
  谢真一瞬间想象了许多深泉林庭乃至三部风云动荡的情形,当即说道:“我与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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