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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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也总该让我们当面问个清楚吧!”
面对海绡愤然的质问,正清派来照顾的年长修士并没有强行阻拦,只是叹息,扶着他坐下:“我们绝不会阻拦你们见面,但是有些事情,得先跟你讲明……”
这名正清的师兄虽是内门,却未得授“灵”字,仍以原本姓氏,唤作涂师兄。涂师兄对他细心照料,还时常为他带来在另一处养伤的海文的消息,海绡纵使再有气,也无法朝对方发出来。
涂师兄道:“如今,镇印之门被关上一事,所知之人依然不多。毕竟镇魔已成……”
话说到一半,他见海绡面露痛色,话头稍转:“……自然,这都要仰赖谢师兄。但在这时候,大家都不会忙着去深究,我们正清也是想把事情解明之后,再做打算。”
海绡擦了擦泪,硬声道:“那就弄个明白啊!”
“可是,”涂师兄斟酌片刻,方说道,“据我们所知,事发之时镇印外幽暗蔽日,渊山的驻守弟子中,无人看到是谁关上了镇印,也没有人承认是自己做的。”
“怎会有这样敢做不敢当的鼠辈!”
海绡勃然怒道,正想痛斥,忽然碰到了涂师兄无奈的目光。
刹那间,他像是被浇了一桶冰水,从头冷到了脚。
“你们,”他慢慢地说,“你们……也不能确信不是我,对么?”
涂师兄握住他的手,海绡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发抖。养伤时,涂师兄常常为他敷药,他手掌温暖,但此时海绡只觉得对方的碰触令他恐惧,忍不住猛地撤回了手。
涂师兄也不在意,放缓语气道:“我不愿相信你们之中有任何人做了此事。另外,天魔镇印的情形复杂,也有猜测,或许它是自己关上……”
他的话在海绡耳边嗡嗡作响,那状似礼貌的表象,根本无法掩盖当中无法抹去的怀疑。他脱口而出:“不是有术法能够剥离心魂,检验记忆么?只要有人施术,你们怎么查都无所谓!先从我查起就是了!”
“师弟慎言,剥离心魂乃是邪法,绝不允许在仙门中运使的。”
涂师兄正色道,又微微叹气:“至于那窥看记忆的术法,派中有前辈在我正清弟子身上试过,只能见到一片混沌。海绡师弟,你不妨也试着追忆那一刻,应当也是相差无几。”
那一刻,那无光的一刻……
海绡越是回忆,越是惶惑。光亮灭去前,他在海文身边,那之后又是如何呢?
至少不是他做的,他没有理由这样做,但那个瞬间,他们被遮蔽的不仅是双目。混沌宛如巨幕,笼罩在他们四周,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碰触过什么东西,施放着的术法是否遭到扭曲……一切都已被埋藏在那浓重的幽暗中。
“海绡,海绡!”
涂师兄焦急的声音,终于将他拉出了回忆。他冷汗淋漓地绞紧双手,紧咬牙关。
“你大概也明白是怎样的困局了。”涂师兄给他递了热茶,“无法推定是谁,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形。驻守弟子中,有毓秀、正清、羽虚、衡文各派……若是在弄懂实情前,就把这消息泄露出去,那情形实非我们乐见的。”
海绡怔怔地说:“因为我们谁都难以自证无辜。”
涂师兄叹了口气:“实话说,驻守弟子中有正清门下在列,确也是我们作此考虑的一个缘由。但就算这事与正清无关,我们也不想看到仙门中闹出这样大的恶名——事涉数派弟子,又无法确定是谁,等于是所有人都有嫌疑。”
想到羽虚,想到师父、师弟,海绡只觉得血都一点点凉透了。
涂师兄又道:“倘若能辨明事实,我们也绝不会姑息隐瞒。可是当今之际,我们不能把你们所有人都一起推出去,受那悠悠众口的议论。”
“可是……”海绡艰难地说,“本不该如此……”
“海绡,我知你问心无愧,但此事若是闹得沸沸扬扬,影响的不只你自己,也有各派,乃至与你一同驻守的其他弟子。”
涂师兄放缓语气,“再者,我们并非就此放着不管,或许再经一段时间休养,你们记忆中的混沌,会稍微清晰起来,也未可知。”
连消带打之下,海绡心中那一股气,已经很难再提起来了。
“我知道了。”他低声道,“涂师兄,劳烦你费了这好些功夫。”
涂师兄再度细细安抚他一番,见他毕竟重伤初愈,说了这些,情绪大起大落,已经神思昏沉,便搀扶他休息,准备告辞离去。
在他要放下床帐前,他忽听海绡轻声地开口了。
“这样秘而不宣,对各派,对我们驻守弟子,对仙门,或许都是更好的……”
他喃喃地说,“但,对谢师兄又是如何呢?”
涂师兄本想出言安慰,却在对上海绡的眼睛时,不知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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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真相如何,至今没人知道。”
海绡垂下眼睛,望着帐下树影,“海文在渊山中受伤最重,根基大损,又长年被错乱的灵气所扰,郁郁而终。除了海文,我没有去找过其他驻守弟子,和他们谈起这件事……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更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在怀疑我。”
谢真默默陪他坐着。海绡停下歇了片刻,继续道:“我们这些人,多数都带着从渊山落下的病根。有些人,我听过他们已不在的消息,有些人干脆就杳无音讯,像是毓秀那位师姐,也是在门派养病许久,才重新出来行走……他们的门中或许知道,但我与海文,都没有透露只言片语给羽虚。海文去后,我无颜面对师门,就此离开,到了中原。”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对方。
“……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件未曾预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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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熙城的秋日仿佛以枯笔画出,处处皆是繁华落尽的冷清。或许,也只是以他那双衰朽的眼睛看去,才是如此凄凉。
海绡住在城西巷中,每日抄书换些酒钱。无人知道这个燕乡来的落魄书生曾是仙门弟子,亲历过那至今余波未消的镇魔之事。倒是因为卖相不差,来过几波人给他做媒,都被婉拒后,又传出他其实是个妖族的流言。但他平日的形迹实在是乏善可陈,左邻右舍反而渐渐习惯了这外地人,把他当做了小巷的一份子。
事到如今,当年求仙问道的锐气,已经在海绡心中冰消雪融,化为泥污。
常言修士当有攀越艰险的勇毅,但渊山一事,就如同横亘在他面前的夜幕,让他纵有长帆,也无法飞渡。他有悔,有愧,有悲,既不敢面对师门,也不能宽宥自己。
有时他也想,往后的日子兴许就是这样了。他这一生,究竟于世间何益?
晚秋的一日,他难得翻出了行李中的灵器,推算天气。
算了两次,都说今夜有初雪。夜深时,他便披衣坐在院里,任由寒气浸入躯体,勾起他胸中旧伤作痛,他反倒觉出一丝安慰。
雪一直没有下来,他起身去拿酒,刚一回头,就看到一人站在他面前。
不见踪迹,悄然无声。他猛地后退两步,对方只是伸手一拂,他全身已被燃烧着暗火的阵法紧束,毫无还手之力。
来者一身黑衣,形貌有如明珠美玉,仿佛能将这凋敝的院落照亮一般,让久未打理过自己的海绡也生出惭意。
“羽虚门,海绡。”黑衣人道,“居然躲在中原的这所小镇中,也算你会藏。”
海绡固然是避居世外,却没有刻意躲藏,闻言不由得怒道:“你又是谁?”
黑衣人上下审视他片刻,海绡忽觉天旋地转,自己已经被掀翻在地。对方倒也没使什么恶毒手段,只是一脚踏在他身上,让暗火蔓延到他周身。
海绡本来就有旧伤在身,哪经得起这么折腾,没一会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他还在地上,全身像是被打碎了一般疼痛。
“你是……哪里的……仇家?”他断断续续地问。
黑衣人不语,沉默片刻后,俯身问道:“你在渊山里都见到了什么?”
海绡猛地瞪大双眼。这几年来,仙门中知情人对此闭口不谈,不知情的则早就遗忘了他们这些驻守弟子,他还以为这世上只有他们这些人自己还在意这件事。
对方又是谁?挖掘其中蛛丝马迹的歪门邪道?又或是妖族?
“这与你何干?”海绡厉声道,“多说无益,干脆杀了我就是!”
黑衣人冷冷道:“……杀了你又有什么用?”
海绡一愣,只觉得对方的神色分外复杂,似乎还带着些难以言明的悲哀。
接着,阵法中的一道火链倏忽地缠上他的喉咙,一寸寸缓慢收紧。黑衣人俯视着他,静观生命一点一滴从他口中流逝,这漫长的折磨让海绡的意识几乎崩散,当黑暗开始淹没他的神魂,他明白他真的要死了。
但这一刻来临时,他却感到了软弱的自由。
气息重新涌入喉管时,海绡伏在地上,不住颤抖起来,像是被猝不及防地抛回了这痛苦的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