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看任先生那表情,像是受到了会心一击,又拿她没办法。绿尾看了一眼谢真,想来是他没法掩去的花妖特征起了作用,她甜甜地笑了笑,也抽了一枝花给他,随即翩然而去。
  谢真看向手中,赤铜色的树枝上挂着重瓣白花,当中裹着一点火红的花蕊。这花他不能更眼熟了,就在不久前,途径雪地的星仪还揪了一把这个花,让他带进了铸剑池里。
  他原以为这花有什么说道,结果当时星仪自己就把铸剑池开了,并没看出有何用处。
  白狐轻咳一声:“得了,还是我带你去热泉吧……”
  “不劳烦,热泉就不必了。”谢真道,“我自去打些水来,整理一下仪容就好。”
  见他坚持,白狐也没有再劝,带他去了后院的池边,那里大约也是从别处引来的水源,水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十分清爽。白狐离开前,谢真拿起绿尾送的花:“任先生,这花又是什么?”
  “这个?”白狐一扬自己手中那枝,“这个是岁杪,你在山中应该也见过吧。不到最冷的时候,它还不会开,这时节山里野外也就只有这一种花了。”
  谢真想起星仪在花枝上倒酒点火的事情,不禁问道:“可是有什么寓意?”
  “寓意啊……老一辈的才讲究这个。光阴抛费,往事难追,一年之终见到这种花,取个追思往日的意思。”白狐无所谓道,“如今没人在意,就是瞧着好看而已。”
  谢真默默点头,道了谢,白狐便先回屋去了。他就着池水,把身上没扫干净的松针落叶仔细收拾一番,再重新系好外袍。
  他胸前伤处虽已不再流血,浸出的血迹却染满了前襟,现在全靠外头的冬衣遮住,不叫人见到里面的狼狈。
  不过,顶着一身血进到凡人的村镇或许会引来官兵,可在十二荒里,他觉得就算是头破血流走在路上,也不会有哪个妖大惊小怪吧……
  想是这么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整理好衣冠,把海山原样用布条裹住,进屋去找任先生。
  尽管外观朴素,木屋内还是布置得十分精心,进门是点着火塘的厅堂,四周摆着一圈座椅,也有铺在地上的软垫,保准来客无论是人形还是原形,都能找到合适地方,舒舒服服地一窝。
  白狐不在这里,只见到桌子上摆了一套小碗,火塘上搭了一个锅子,甜香味四散飘出,想是煮来待客的。没经招呼不好贸然走动,谢真也就安心地在火边坐下,等着任先生出来。
  左等右等,过了好一会,西面的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巨震,接着是叮里咣啷的一阵乱响,好像什么东西给打翻了。
  谢真下意识地一按剑柄,随即收回手,站起身朝那边走去。朝着西侧的房门上,帘幕原本就卷了起来,在门前一看,里面就一览无余。屋子像是用来教课的次间,摆着规整的桌椅板凳,还有几个书箱书柜。
  繁岭的习俗与中原不同,谢真也不知道哪间能进,哪间需要避让,但这间至少不是主人家的卧房,走进去应该没什么事。他小心地穿过这一间,之后是一段拐弯的过道,再往前的门则紧紧闭着,刚才的声响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
  谢真在门上叩了叩,问道:“任先生?还好么?”
  “还……还行。”任先生的声音有点郁闷,“那什么,齐老弟……不是,齐公子,你有空的话,可否来帮个忙?门没锁。”
  既然主人这样说了,谢真便抬起外面虚搭着的门挡,推门进去。
  一踏进屋内,他就差点被冲天的香味熏得倒退出去。里面大概是个库房,到处堆着箱笼和袋子,四壁上都蒙着毯席,大白天的也一片昏暗,只有放在一角的提灯还有点亮光。一面墙边的木架正倒在地上,看得谢真眼皮当时就是一跳——照他的经验,这种架子倒下来,上面搁着的古物珍玩,杯盘瓶碗,估计都要遭殃。
  但是定睛看去时,地上却没有太多碎片,只有不少木雕滚得到处都是,看来那架子上放得也不都是易碎的东西。只有一堆陶片看着是真的打碎了,中间流出的淡红膏质被一只水晶碗扣住,刺鼻的香气依旧从中不断溢出来。
  白狐正苦着脸卷起挂毯,推开墙上的窗板,想要驱散这些香气。谢真连忙过去帮忙,两人分头合力,把两面墙的窗户都打开后,微凉的风终于卷进库房,让这浓郁到让人头晕的香味淡去了一些。
  白狐使了一个术法,让风把香味吹走得更快一些,谢真总算感觉鼻子好受点了。他辨认了一下这个香味,总觉得有几分熟悉,搜寻了一下记忆,不由得道:“这是始鸠香?”
  “咦?好像是叫这个名。”白狐把洒出来的香料拨进碗里,又拿了个碟子盖住,“不愧是花妖啊,你对香料还挺熟悉的?”
  谢真压根不熟悉,不过前阵子长明在兰台会的铺子里买香料,他也听了一耳朵的讲解。始鸠香也在他们买过的香料之中,当时买来是干制的样子,眼前这个桃花色的膏质,应当是在油脂中浸制而成,一些地方的祠庙中会用来涂抹神像。
  他说:“谈不上熟悉,只是始鸠气味霸道,一闻就记住了。”
  “可不是,这下就更霸道了。”白狐无精打采道,“本来就是想把它从架子上拿下来,结果不知怎地那罐子就黏在木板上,气得我使劲一薅,就……”
  ……就稀里哗啦了呗。谢真俯身在木架上一看,果然见到了一块淡红的印渍:“这种香膏倘若保存不慎,溢出了一些的话,干结之后就会把罐底粘住。以后封得严密一些,就无此苦恼了。”
  “原来如此。”白狐肃然起敬,“齐公子真是见多识广啊!”
  哪里,谢真想道,就是从长明那里现学现卖罢了。
  他帮着白狐把地上的狼藉也收拾一番,白狐叹气:“灰尾不在,我老是把东西搞得一团乱,等她回来又要念叨我。”
  他两只狐狸耳朵都耷拉了下来,谢真安慰道:“还好除了这个罐子,也没什么别的损伤。”
  白狐把香膏铲进碗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等下我还要收拾祭拜用的家伙什,能不能也劳烦你搭把手?”
  谢真心中微微一挑眉,面上不动神色道:“自然可以,只是祭拜的事情,我身为外人,有什么要避忌的,也请提点着些。”
  白狐一拍手,高兴道:“太好了,这个祭拜说不上是真的祭拜啦,等我与你说来……哎不对,外头的汤是不是要烧干了?”
  等他们出去喝了些汤再回来,库房里的香气已经很淡了。他们从箱子中翻找各式祭具时,任先生也把所谓祭拜的事情简单跟他讲了一讲。
  生死一事,无论是仙门或是妖族,多比俗世间看得达观。修行者固然也会追思故人,但对于祖先师长,并不像凡人那样年年拜祭、大施香火,归根结底在于他们相信逝者魂归天地,并没有一处所谓幽冥可供寄托。
  而繁岭部却截然不同,每到年末,在山祠中祭拜先祖,乃是流传千年至今的习俗,即便世易时移,也不曾稍作改变。山祠就是十二荒中央那座古树与巨柱环绕的石殿,据说繁岭部还不叫这个名字时,那座殿堂就已经矗立在山林中了。
  “还不叫这个名字……”谢真疑惑道,“难道说繁岭部并不是深泉林庭建立的?”
  这和他在长明那边听到的王庭历史有些差异——不对,当时说的是初代凤凰授三部玉印,假如繁岭这里曾经有一处妖族聚落,在那时被王庭收入麾下,也不无可能。
  果然,白狐点头:“与静流、昭云不同,繁岭部是归顺于王庭,后来才取名为繁岭。”
  他想了想,有点尴尬道:“年代太过久远,我也不知道我们原先叫什么名字,不过我想照这边的习俗……大概是被王庭给打服的吧。”
  谢真:“……”
  好有道理,完全可以想象。至于王庭为什么非要繁岭不可,他已经猜出,除了要将繁岭的地脉统归慧泉,再不会有别的原因了。
  当年以武力收服的繁岭部,在王庭衰落时,也是第一个跃跃欲试,扬起叛旗的妖部。哪怕是全盛时的昭云,也只是自恃权势不把王庭放在眼里,还没到直接撂挑子不干的程度。
  “总而言之,这种习俗古已有之。”白狐道,“我等山林之民,死后也魂归山林,祭拜山祠也就是祭拜先祖。然而对于那些死后不归山林管的,去山祠就没有用了,只能自家悄悄地祭拜一下。”
  谢真终于明白了白狐在家里偷偷捣鼓这些是为了什么,连从酒屋拿走他的酒,也没有与那里的店家明说原因。他问:“莫非任先生要祭拜的,是不属于繁岭部的其他妖族?”
  “可以这么说。”白狐微笑道,“而且,也不只是妖族。我先问一句,齐公子对于仙门中人,有没有什么成见?”
  谢真:“……倒是没有。”
  他们收拾好了物事,白狐提起他的酒坛,反手推开了藏在壁毯后面的一道门。谢真犹豫了一下,见对方招手,也跟着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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