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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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怎么没来?”陆听冲院外的狗比画。
大黄狗的尾巴砸到陆听的小腿上,“汪汪汪”地叫。
“嗯,等着,”陆听弹了下狗耳朵,“一会儿喂你。”
屋子里没开灯,湿冷气息扑面而来,除了立在墙边的箱子,没有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
看了眼时间,晚上六点,边雪应该在守店,或者陪杨美珍吃晚饭。
陆听摘下助听器,放进干燥盒,拿出柜子里掌心大的凡士林。
用棉签蘸取,涂抹耳廓时,他听见细软的摩擦声。以前未曾注意到这点,但今天莫名想起边雪抚摸棉被时的动静。
边雪为什么说那些话?
他一个劲儿地口是心非,明明把相机当宝贝在供,别人碰一下都不可以。
陆听心里烦躁得不行,翻出蜂蜜小面包和狗粮,大黄狗乖乖坐在院子外面,没有邀请从不进来。
对它招手,尾巴就又摇起来了。
一人一狗坐在门槛上,陆听吃面包,小狗啃狗粮。
狗吃完自己的,砸吧砸吧嘴就想走。陆听今天不想放过它,举起剩下的面包,逗得狗在他周围打转。
九点,天黑得不成样子。
边雪靠近院门,一眼看见外面的人影,以及伏在男人脚边的土狗。
狗比人警觉,漆黑的眼睛一亮,张开嘴筒子狂吠。陆听正抚摸它的皮毛,掌心下传来强烈震颤,抬头见边雪抱着手站在不远处。
“你坐这儿干什么?”陆听没戴助听器,边雪用手比了个圆,套在耳朵上问,“怎么没戴?”
陆听辨识得认真,半晌后摇头,指向脚边的狗。
答非所问,边雪撇撇嘴,倒也没在意。陆听的视线随他移动,最后抬头,从下往上看来。
黑夜里的视线清晰直白,看得边雪起了身鸡皮疙瘩,很不舒服。
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端着相机的时候也这样,冷静地记录周遭,跟所有人保持安全距离。
可笑的是,某天醒来拿起相机,他竟然开始恐惧。恐惧死亡,恐惧一切会消逝的事物。
包括镜头前和镜头后冷漠的自己。
他翻看曾经引以为豪的作品,感受不到喜悦,只一味地想,这么多年来,他到底在干什么?
或许记录根本没有意义。
四目相对,边雪仿佛被拽回纳米比亚,透过取景器,窥到那只海狮幼崽的疼痛。
以及……一张窄窄的病床。
思绪飘得很远,在“咔哒”一声后,被絮状的灰蓝色烟丝揉散。
陆听咬着烟,伸手递来烟盒:“要?”
那狗早跑得没了影,边雪一顿,在陆听身边坐下。陆听伸直一条腿,斜靠过来。
边雪偏头:“干什么?”
陆听拉下他的衣领:“遮住了,嘴,看不清我。”
边雪抬了点儿下巴,咬住烟嘴:“会说话怎么不说,别总是先斩后奏。”
陆听没回,啧了声:“你到底在藏什么事?没说实话,一直。”
边雪含糊地回答:“什么实话?找你结婚不就是为了应付阿珍。”
陆听眯着眼打量他。
结婚……应付……阿珍。
又是这套说辞,漏洞百出,比买一送一的结婚证还荒谬。
然而更荒谬的是,他自己不清不楚,脑子一抽,还真同意了边雪“闪婚”的请求。
陆听抖了下烟灰,用气音发笑,也将烟含进嘴里。
“又撒谎。”
边雪说:“你这人挺有意思的。”
陆听伸手去摘边雪嘴里的烟。
边雪往边上躲了一下,然而下一秒,他垂下眼,主动靠近。
陆听鼻腔里的烟草味顿时被冲淡,青苔味儿随之而来。
眨眼间烟尾相触,鼻息交缠,橙红火光在两人之间跳跃。
边雪嘴唇微张,眼神迷离,第一口烟喷洒在陆听的脸上。
他透过薄烟看去,一字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在撒谎,怎么,觉得自己看人很准?”
陆听忘了眨眼,就这样顿在那,直到烟雾散开,才后知后觉边雪在调侃他。
“你……看不懂我。”
边雪弯唇笑了笑,左手撑在身侧,嘴唇差点贴上陆听的耳朵。
“不是‘看不懂我’,我教你,我、看、不、懂。”
陆听脑子里有东西在狂叫,他咽了一下,偏头盯着边雪的嘴唇:“我看不懂……”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他整个手掌都在发烫,缩到身后按住冰冷的石砖。
边雪撩了下刘海问,忽然又冷下脸:“你在等我?”
“不是……”
陆听回答得磕磕绊绊,刚才那点儿理直气壮,被边雪的语气一下子浇灭。
“那是什么?大冬天的你又不蠢,总不可能故意挡在风口上吹风。”
这话说得一点情面不留,仔细听带着股戏谑的味儿。
边雪变脸比翻书还快,陆听没生气,反而发现他有点……幼稚。
不过陆听确实看不懂这人,抽了口烟,撩着眼皮打量他:“要结婚的,是你。”
边雪先是“嗯”了一声,然后说:“钱已经打你卡上了。”
说到钱,这段谈话就变味了。
冷冰冰的,像那几张合同,无一不在提醒陆听:我们是合作关系,你越界了。
“以后不用管我。”
边雪把烟摁了,站起来说。
“饿了会吃,困了会回,你把我当陌生租客就行。”
第8章
陆听的心又被吊了起来。
他忽然挺不爽的,跟边雪说话费劲,绕来绕去跟踢足球似的,谈不明白。
他抛着打火机玩儿,眼见边雪要走,扯住他的帽子。
边雪整个人后仰,后脑勺磕上陆听硬.挺的胸。陆听满身肌肉不是刻意练的,但足以让人撞出一肚子火。
边雪压着火气,用胳膊肘给陆听来了一下:“松开,你讨厌带帽子的衣服可以直说。”
陆听比了个手势,估计是“在这等着”的意思。他把边雪摁回去,跑进房间,再出来时耳朵上戴了助听器。
边雪哼笑一声拭目以待,半分钟后,等来一个语音实时转文字的软件。
“戴这个,我也会听不清,”陆听指的是助听器,“别走,得跟你谈谈,我。”
“婚都结了才谈,会不会晚了点?”边雪盯着翻译软件,这东西有点鸡肋,把“结”字翻译成了“戒”。
陆听掰正边雪的身子,一副不问到底不罢休的姿态:“你,为什么在这里?”
边雪任由他摆布,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是阿珍和外婆带大的,小时候住在这儿,长大了没地方去,我就回来了呗。”
陆听微倾脖子,眼眸幽深,目光很有重量,像他的字迹一样能把人穿透。
他一字一句,给每个音节都加上重音:“相机,吃饭的东西,你,卖钱?”
边雪皱了下鼻子,没想过陆听这么缠人,他们又不是热恋期的小情侣。
被人这样看着好烦,他伸手去拿边上的烟盒,被陆听啧的一声打断。
陆听两腿叉开,俯身将耳朵凑近,随后又把手机塞到边雪手里。
“拿稳,说。”
“你这人真是……”边雪轻笑一声,“行,我们交换。你先说,耳朵怎么弄的?”
陆听在肩上压了下耳朵。
他从不跟人谈论这些,聋人朋友相互交流时,他默默听,不说也不问。
高中毕业回到林城,他在这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小时候的事便烂进了肚子。
这些事也不是不能说,他就是觉得没必要,说了别人也理解不了,他不需要感同身受这种东西。
短暂的沉默后,边雪又笑起来:“看吧,你明明也不想说,这事儿扯平了,放过我吧陆工。”
房檐下这破灯忽闪忽闪的,边雪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几只飞蛾。
陆听比飞蛾晚一步进屋,他摁开客厅的灯,飞蛾离开边雪,扑向灯泡。
“现在住进我家你,”陆听走到冰箱前,闪身挡住边雪,“负责你的人生安全,有责任我。”
边雪蹲下,扒拉他的腿:“没责任你。”
陆听说:“阿珍姨说,你工作遇上难题。”
“你在用什么立场说这话,”边雪推开他,“我老板吗?”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陆听站着不动,用指尖摁住他额头:“朋友。”
边雪“哈”的一声:“都结婚了还朋友呢?”
“我……”陆听一用力,“是兄弟。”
边雪被抵得皱眉,将手从他腰侧穿过去,拿出一听啤酒:“你多大?”
“24。”陆听说。
“哦,”边雪躺上沙发,“关门,弟弟。”
陆听甩上冰柜,边雪单手拉开易拉罐,扬扬眉说:“叮咚,恭喜出柜。”
陆听没听懂这句,边雪的嘴唇压上瓶口,沾上一圈白色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