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67节
陛下的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去年两浙刚遭蝗灾,百姓卖儿鬻女才凑够旧税,您是要朕再伸手,岂不是要逼他们跟着叛军反吗?”
大娘娘抬眼,重冠上的珍珠晃得人眼晕,“这话是钟璩说与你听的,还是你亲眼所见的?若是亲眼所见,挪钱的法子多得是,若是钟璩说的,你又如何得知他说的没有半句虚言呢?
皇帝,你是先帝托付给哀家的,也是整个大凉的君主,难道哀家会特意与君主作对危害大凉吗?”
陛下僵在原地,看着太后鬓边那支玉簪,那是先帝送给太后的,太后每次上朝都会簪在发间,是对先帝无言的回应。
天边的云渐渐被墨色浸染,云隙间的月辉替了日光,衬得整座宫院愈发沉静,连廊下悬着的宫灯,也似被这雨气浸得,少了几分灼人的亮,多了些温润的晕。
夜深霜露重,垂花殿也在眼前,大娘娘语重心长,“天下谁人都可怯,唯独陛下不可以,陛下又怎知边境军会耗费军饷粮草久攻不下?”
“陛下可以按兵不动,那陛下能保证乱臣贼子不敢放手一搏吗?”
大娘娘进殿去,潇湘姑姑却止步殿外,温柔地请陛下回垂拱殿去。
陛下自觉一腔赤诚委屈被辜负,甩手而去。
零星的雨滴敲自败破的屋顶落下,溅起的泥水混着血腥气,在青砖地上积成黑红的水洼。
姜青野踩着满地狼藉,绯色官袍早已被雨水浸透,勾勒出紧绷的肩背。
他手里攥着半截断裂的箭镞,钝头在邓闳轩肩上反复碾过,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骨骼错位的闷响。
“说,”他声音压得极低,吐出来时像蛇信舔舐,“把人藏在哪了?”
邓闳轩痛得满头大汗,被掰错了位的手在泥里刨出几道血痕,含糊不清的咒骂被姜青野一脚踩在脸侧打断:“谁给你的胆子算计长淮郡主?是你爹,还是宫里的贤妃娘娘?”
箭镞忽然转向,猛地刺入邓闳轩肘弯的旧伤,那是去年他们二人对拆时,邓闳轩偷袭他反手一刺,扎出来的。
彼时鲜血直流,此刻不遑多让。
邓闳轩疼得翻起白眼,喉咙里嗬嗬作响。
只是他凄厉的惨叫被雨声吞了大半,姜青野更是像没听见一样,指尖捻转着箭镞,对准他的手腕骨。
在他要废掉这人胳膊时,海东青扑闪着翅膀飞了进来,它嘴里衔着一角碎布,扑进姜青野怀里。
这料子姜青野认得,是悬黎今日所穿的衣料。
姜青野眼底燃起一丝亮光,扔下箭镞拿出了海东青嘴里的碎布,阴郁的脸色慢慢舒展开来。
他拎起地上蜷缩的人,转身踏入雨幕,行色匆忙步履坚定,从一只急于撕碎猎物的猎鹰变成了归巢的雁。
夜空之上,褪去了灯火喧嚣,显得格外清旷。
墨蓝色的天幕像一块浸了浓墨的素绢,缀满了疏朗的星子,亮得真切。
风过林梢,带着草木的气息,长淮郡主的马车,停在了大相国寺的庭院之中。
千年银杏的叶隙间筛下斑驳的月影,错落地罩在马车上,邓奉如醒时最先看到的便是投在车帘上的叶影。
“你醒啦!”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围上来,幽暗之下,这两个人只有眼睛是亮的,像两颗宝石坠在半空。
邓奉如陡然一惊,瞬间弹坐起来却又重重摔了回去。
被她这一动作吓到的二人一齐后仰。
“吓我一跳。”岁宴抚了抚胸口。
悬黎将车内的灯点上,照亮了这一小小的车厢。
邓奉如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被五花大绑在车内不说,连头发都被束起来压在一个茶壶底下。
悬黎笑眯眯地,“邓娘子武艺高超,我是打不过,所以想了些办法。”
对面的岁宴也点点头,郡主娘娘说不让他打,小孩子爱受伤。
“我们两个没有恶意,”悬黎将茶壶拿开,吃力地把邓娘子扶坐起来,“只是想知道你的计划,所以才将你带走的。”
不然,应该交给宫中的贤妃娘娘。
贤妃娘娘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自然,她若带着邓娘子入宫,肯定也会惊动陛下,如今陛下焦头烂额,想来也不会秉公处置。
而她也根本不想看见陛下那张脸,平添许多麻烦。
“所以邓娘子姐姐,你究竟为什么要绑郡主娘娘,又要绑到哪里去?”
岁宴拖过小茶桌,支着胳膊点在茶桌上撑着脸,在微暗的狭小车厢里暖茸茸的。
“小岁宴能掐会算,算一算我究竟为什么。”
她去年叫他卜算自己和姜青野的姻缘,他算完后只是冲她摇了摇头。
她当时安慰自己,童言无忌,小孩子的话做不得数,也未必准确。
如今看来,或许这小家伙真有两三分本事。
岁宴这回却没有兴高采烈地摆铜钱,而是冲她摇摇头,“悬黎姐姐说,能掐会算会早夭,我得看着慕予长命百岁,所以我金盆洗手了。”
小家伙说得煞有介事,好像真的一样。
悬黎点他额头,“造妖言者,徙三千里。”
小家伙高兴起来,喜滋滋道:“那岂不是可以一直将我送回北境去了?”
悬黎将车帘掀开,小心翼翼地扶着邓奉如下去,“车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吧。”
悬黎看她脸色实在不好,于是出声开解她:“我其实并不关心你为何而来,为谁做事,因为你并未想杀我,那就是我活着比死了的用处大,就算今日未得手,来日也会有动作。”
悬黎将人放到石凳上,额上已经冒了一层细汗,风一吹有些凉。
“而我是不会给你第二次得手的机会的。”悬黎抿唇一笑,尽是一派胸有成竹。
邓娘子拿匕首抵她脖子时,身子都在抖,想来也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或许还有些不情愿。
能让她不情愿却还是会去做事,无非就那么几个人,好猜得很。
“邓娘子,”悬黎解开了脚上的束缚,“在父母亲人之前,你先是你自己,而后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
邓奉如看向她的目光里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不过化作一句叹息。
一阵无序且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夹着着一声鹰啸,悬黎和岁宴对视一眼,二人面上都漫过喜色。
邓奉如面色却是一变,她用尽全力挣开了手上的束缚,长腿一抬从短靴中抽出短柄匕首。
疾步而来的姜青野只看见了悬黎背后短刃闪过的光。
“住手!”海东青飞扑出去啄掉了邓奉如手上的短刃。
姜青野紧随其后,手里的人随手一扔便要折人家的手。
悬黎眼疾手快地握住,急道:“她不想伤我,你别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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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日常举碗[空碗][空碗][空碗]
第70章
殿前司押送大相公回府的消息如同瘟疫一样一夜之间染遍了京城。
汴京最先有动静的是各巷口的早点摊, 卖羊肉汤饼的脚店老板正往炉膛里添炭,火星子“噼啪”溅在地上,很快被残留的水渍洇灭。进城来的货郎和早起出门的闲汉进得店来, 一人端一碗汤饼, 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压低了嗓门说话。
“听说了吗?昨儿晚上,登闻鼓才响没多久, 禁军把大相公押回府关起来了。”一个脸膛黝黑的汉子蹲在石阶上, 手里攥着个热乎的炊饼, 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说不出的郑重, “今早路过那条街,门还关得严实呢,说是大相公养病,不许进出。”
旁边卖茶汤的婆婆舀着浆水,闻言停了手,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好好的, 怎么就禁足了?前几日还见他的轿子从御街过呢。”
“我从在进奏院任职的表兄处听到了些风声,”穿青布短褂的书生拢了拢被晨露打湿的袖口,他刚从国子监过来,路上又听了几句, “听说是大相公得罪了陛下,陛下动了大气才给关起来的。”
汤饼店内一处角落里的小桌上,一个穿墨绿色襕衫的半大郎君老气横秋地叹口气, 问一旁安静吃汤饼的灰袍郎君:“文兄,你怎么看?”
被点到的文兄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大相公虽有党同伐异之嫌却应当不至于冲动至此,苏兄之意呢?”
与二人相对而坐的青衣郎君也放下碗,“贞姿不受雪霜侵,直节亭亭易见心,若真如大家所言,那大相公真乃吾辈楷模。”
文郎君十分赞同,“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文郎君的衣角上,也正绣了竹叶。
杜拂冲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登闻鼓向来都是示警军情大事,不知是出了什么样的事端。”
他昨日便向老师府上递了帖子,可门房却说老师入宫至今未归,应当只是被官家留宿了吧。
苏郎君拍拍他的肩膀,一板一眼道:“如今发生何事也轮不到咱们来置喙,还是尽早回国子监去温书吧,等来年春闱下场,文德殿里也就有咱们一席之地了。”
说话间,巷子里陆续有人走动,挑水的、扫街的、开店门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话题总绕不开那座被禁军守着的府邸。声音忽高忽低,像雨后屋檐上落下的水滴,在清晨的各个街巷里悄悄蔓延,带着几分猜测,几分惴惴不安,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日头慢慢爬上来,照亮了街角的砖缝,也照亮了人们脸上复杂的神色。早点摊的烟火气渐渐浓了,却盖不住那些低低的议论,随着秋风,飘向京城的各个角落。
而像殿前司中值官彻夜未归这样的小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只在他自家府上生了些波折。
“你是说,郎君彻夜未归不说,你们还未找见他在何处?”邓宽昨夜回府等候许久也不见儿子回来,听见兖州传信平安的信号便睡下了。
今日下朝回来,竟还不见一双儿女踪影。
“闳轩不是这样没规矩的,怎么能做出彻夜未归的事情来?”一旁的邓夫人慈祥的眉目染上些淡淡的愁绪。
儿子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若是传出什么夜宿勾栏的流言来,只怕婚事会受阻,哪怕有个皇妃作姐姐,京中贵女也未必肯嫁。
如今已经进得京来,自然不能在回兖州娶妻。
“再去找,各个街巷都找,低调些,莫惊动旁人。”邓宽沉声吩咐。
邓夫人连连点头。
“小妹昨夜传过信来,入宫陪伴元娘去了,说是要住上些日子,”邓夫人话才说一半,便被邓宽厉声打断,“胡闹,宫禁内帷岂是她能久待的,你今日便入宫去接她回来。”
邓夫人有些诧异,与夫君成婚数十载他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
见夫人神色有异,邓宽硬是缓和下来,“宫中并非福地洞天,咱们已经送了一个女儿进去,万不能再搭进另一个去。”
话无需说透,模棱两可,点到为止,也已经足够叫邓夫人揣摩透邓宽的未尽之语,宫中可不忌讳二女共侍一夫。
她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宫中不忌讳,她却不能允许自己的女儿成什么娥皇女英,她应道:“夫君说得是,那我这就递帖子进宫去。”
哪怕前朝已经起了轩然大波,后宫仍旧一派祥和,贤妃娘娘早早穿戴整齐,候在大娘娘殿前等着给大娘娘请安。
大娘娘殿中花卉随着时令开另一茬,万龄菊和桃花菊错落有致,围出了个吉祥喜庆的图案,芙蓉花袅袅婷婷,金桂香飘数里。
贤妃邓韵如闻着这沁人心脾的香气,颊边一直挂着得体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