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跟着桓恂出来的羽涅,看着院子里两人低语着。
  在范参事说完话后,她见桓恂的脸色很快被一阵冰冷的愕然迅速取代。
  她意识到,出变故了。
  第174章 天大的玩笑
  抵达河下城时,正是卯时末。
  天空的雨水连绵不绝,淅淅沥沥笼罩着整座城内。
  河下处于南殷东南边缘地带,与桓恂他们先前所驻守的城池相距约数百里。
  他们一行人马不停蹄连续奔波了五天六夜,才到了此处。
  一进城里,桓恂与羽涅便率领着随行兵马,径直前往城中的太守府而去。
  踏入府门,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羽涅只见正屋前人头攒动,聚集了众多将领,将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她目光环视着四周,心中不免暗想,自北邺与南殷开战以来,她还从未见过所有将领如此整齐地聚集一处。
  不过能让这么多将领齐聚于此,她心知肚明是为了何事。
  桓恂领着她一路穿过抄手游廊,越过庭院,众将领瞅见他的身影立即围拢上来。走在最前的关政看起来憔悴不少,像是几天几夜都没合眼。
  他朝桓恂行礼道:“你可来了子竞,快些进去吧,都督一直在等你。”关政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焦灼。
  桓恂拧眉颔了颔首,接着在众人凝重的注视下跨门而入。
  门开的刹那,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算是明亮,各处都点着蜡烛。
  四五个医官正围在榻前低声商议着甚么,脸上尽是忧色。加上七八个婢女侍立在一旁,最前面的几个手中捧着药碗温水与布巾,正细心伺候着。
  氤氲的药气在室内缭绕,每个人的面容看起来都蒙着一层阴翳。
  瞧见桓恂进来,众人连忙退开,让出一条路。在这一瞬间,羽涅看见了榻上躺着的严岳。
  他半靠在锦枕上,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那张几个月前还充满血色的面容,此刻已失了往日的精气神,宛如一棵枯槁的树,眼窝深陷闭着眼。
  见严岳成了这副模样,羽涅心中忐忑不已,心念,不是说只是小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前些日子来的信里,分明只说他受了风寒,休养几日便可。可眼前这一幕,更像是油尽灯枯之兆。
  关政先走上去几步,凑到榻前,低声轻唤:“都督,都督,子竞来了。”
  在关政的轻声呼喊里,严岳眼皮颤动了几下,继而睁开了眼睛。曾经如鹰的眼眸显得浑浊不堪,望向了桓恂。
  羽涅也将目光转向身侧的人。
  身披铠甲的桓恂同样看向严岳,面上的神色无法说是单纯的悲戚。
  从他紧抿的唇线,过于沉静的眼神深处,羽涅读出了另一种情绪。她察觉到,此刻他眼中更多是一种近乎荒诞无法置信的凝滞。
  而这股凝滞感,来自于桓恂心中的无限诘问。
  他都还没出手,这个他恨之入骨,又不得不以父子相称的人,怎么就能这样轻易死去?
  命运怎么能在他的棋局上,抢先落下他无法接受的一子?
  抱着这样的质问,桓恂一步步走向榻前蹲下身,姿态看起来驯顺无比。
  “父亲。”他一改刚才的神色,眉眼惊异而悲痛:“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严岳张了张嘴,气息不稳:“小、小病,不碍事的。”
  羽涅没有跟他过去,而是跟退后的关政站在一起,望着他们父子二人。
  看着他们父子交谈的关政,不由得在羽涅耳边小声道:“都督这病,其实在北疆时就已种下根了。那时他就时常呕血,随行军医诊出是肺腑痼疾,此非传染之症,为多年征战积下的旧伤。可都督执意隐瞒病情,不让我们跟子竞坦言。”
  关政面目沉重:“从进入江淮地界,都督日夜不眠,亲自督战,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身体原因,想要在有限的时日内,平定天下。”
  “医官劝他静养,也被他否决,说他定要在倒下前为我朝扫清南殷。”说着,关政叹了口气:“前段时间,他回到江陵时,身子其实就已如风中残烛。医官说,若能安心静养,或许还能多撑些时日。可他一心要亲自指挥上京决战,这才强撑着离开江陵。”
  “谁知刚到河下城,病情就急转直下。”关政语气不忍,抹着泪水:“都督自知大限将至,这两日已将军务悉数交代,紧接着又命范天急召子竞前来,也是…也是要交代最后的事了。”
  关政这样的铁血武将说着都能哭出声来,可见严岳在他们这些人心中的位置。
  闻言,羽涅安抚他了几句,转而望向榻上枯槁的身影。
  倏尔,她忽然明白,为何在与南殷的战役中严岳用兵那般激进,甚至不惜以伤换伤,原来他是在争夺时间。
  看了严岳许久,她不禁心生恍惚起来。
  人命竟如此脆弱,不过数月光景,生死界限就已模糊至此。在此之前,谁能窥见这条鲜活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崩塌。
  这么想着,她视线不禁转向半跪在榻前的桓恂。
  她不知道,这个他要手刃的仇人要被命运抢先一步带走,这时的他内心该是何等滋味。
  他二人说起病情的言论还再继续,严岳嘴唇动了动,刚想再说几个字,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止住。
  医官连忙上前查看,关政也跑了过去,但被严岳一个动作制止。
  待剧烈的咳嗽平息,严岳像被掏空般瘫在榻上,每一次喘息都十分费力。
  “都督…您要不先休息会儿,再跟少将军说去吧。”医官这样劝道。
  严岳并没有听他们,而是抬手对着众人挥了挥:“都出去。”
  “都督……”
  “出去。”
  他态度强硬,哪怕桓恂跟关政劝,他也没有听。
  医官跟婢女们更不敢多言,只能各自带着手里的东西,默默垂首而出。
  仆人们一走,严岳又转向关政,声音断断续续:“关政你、你出去守着,我有话、有话要对子竞说,记得,不准……不准任何人靠近。”
  关政虎目泛红,随即抱拳领命,转身大步而出,将门严实关上。
  屋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三人,羽涅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上前。
  考虑到严岳必定有话想对桓恂单独说,她选择没有移动。
  现下严岳再无面对外人时的强撑,只剩下彻底的疲惫。
  桓恂秉持着义子应有的神情跟态度,开口:“父亲。”他语气担忧不解地唤道:“您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些告诉孩儿?”
  无人知晓,在他满是忧心的外表下,内心却是在怀疑。
  向来能令诸多将领肃然,让敌人闻风丧胆,能指挥万军久胜不败,能浑身浴血取敌人首级,执掌生杀大权,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枭雄严岳,怎么会死?
  他怎么会死?!
  这看起来像是老天与他开的玩笑。
  如果严岳就这么死了,那他这么多年的谋划算甚么?
  还是说这又是严岳的试探,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用各种方式考验他的忠诚,他的反应?
  望着眼前人灰白的脸,桓恂试图从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找到破绽,找到其惯有的算计。
  但找来找去,他只找到了一片被病痛侵蚀殆尽的废墟,失去血色的干裂嘴唇,发青的双目,艰难痛苦的呼吸,这一切都太真实,真实得残酷。
  可即便事实在前,他仍然无法相信,那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身影,就这样崩塌。
  这种强烈的否定,让他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他仍扮演着恭顺的义子,悲痛着道:“父亲是不是在跟孩儿开玩笑,不是说风寒而已,是不是那些医官没有用心照顾好您。”说罢,他愤然无比:“我这就叫那些人进来问话。”
  “子竞。”瞧着他愤怒不已的脸,严岳一声低唤,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说道:“不怪他们,是为父,不许他们告知你。”说完这句话,严岳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
  为了表达清晰,后续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
  “大战在即,军中…不能乱。若我病危的消息传开,会影响军心。届时,动摇军情,你我承担不起。”
  “可您的身体对于孩儿来说最重要,没有甚么比您的生死更重。”
  在桓恂说完后,严岳扯出了一个笑,像是笑他说的是胡话,又像是太过欣慰的发笑。
  他咳了几声,言道:“生死对于为父来说,没有平定四海重要,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求仙问药,机关算尽,妄图长生不死,可你可见过,有谁真能逃脱这黄土一抔?”
  严岳:“秦皇汉武,一世雄主,又如何,终究、终究逃不过这一遭。这世上,有些事,是争不过命的。”
  他微微合眼,语调很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是人,总要死,或早,或晚,不过是,回归来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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