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他不会坐视不管。”桓恂语气笃定:“南殷要提前北伐一事,用不了两天,就会传入他的耳朵,攘外必须安内,这是自古以来的定理。”
他说的话,她都明白,万事开头难,她们第一次做这样危险,甚至一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的事,想要将心定下来谈何容易。
他自然懂她不安的根由,当下便将那些还没来得及说的安排,一一向她和盘托出。
“而且宫里还有杨中书在。你让宋蔼来报信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命谢骋快马赶去见他了,特意嘱咐他,若是遇上沈道长相关的事,务必在天子面前多进几句言。”
“杨中书出身寒门,为官清正,如今已辅佐三朝帝王。以他的出身,能在士族垄断的文官体系中获此高位,掌此重权,足见赵云甫对他何等倚重。他若开口,赵云甫不会不听。”
羽涅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其他大臣,想来他这样说,在赵云甫面前,杨度的话定有分量。
“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她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些。
屋子里其他人都被屏退,只有他二人在。
她望了望桌子上的粥,起身过去盛了半碗,端到他面前。
他挑了挑眉梢,故意道:“我一臣子,让公主侍候我,岂不是以下犯上?”
她吹着勺子里的粥,瞧了他一眼,说话的语气带了些嗔怪:“受伤还贫嘴,看来咱们桓大人还是伤的不够重。”
“喏……”她将凉些的粥递到他唇边:“快些吃吧,不然等粥彻底凉透,喝了伤胃,仔细我不管你。”
话里带着几分假意的“威胁”,她指尖托着碗底,语气里那点嗔怪早没了踪影。
桓恂笑得惑人,他看着她的眼睛,随即喝下了她喂过来的粥。
用完早膳,门口守着的婢女将桌子上剩下的饭撤走。
羽涅将自己准备炼制火药的事告诉给了他。
她道:“我原就打算去陇西采买硝石配制火药。如今,总算能重操旧业。”
他听了这话,脸上并无多少欣喜:“为何不等李幸的事彻底了结,再着手此事?眼下看来,它未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她微微笑了一笑:“时机不等人,配制火药工序繁复,须得提早准备。”
根据书中记载,离天下大乱已然不远,火药能不能制成成败尚未定,她必须争分夺秒。
他没有再劝,只开口:“若你缺硝石,我能帮上忙。”
见她抬眼,目光里带着几分讶异望向自己。
他解释:“宫里每年都会从陇西征调大批硝石,专供方士们炼丹用。那些人手里囤积了不少,你要多少,尽管说。别的事我或许未必能办到,但寻硝石这点小事,还能替你办妥。”
她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你倒是…”她尾音拖得有些长:“手眼通天。”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方士们贪得无厌,库房里堆压的陈年硝石,只怕比太医院的药材还多。”他言语间透着些许讥诮,以及笃定。
“既然这样……”她抬手在空中一划,比了个手势,身子微微前倾:“我想,先要三担如何?”
她骤然靠近时,他眼底微动,似有光华闪过,专注地看着她。眼神犹如猎手盯上了猎物,和他平日模样判若两人。
“好。”他应得干脆:“明日,我让人送到泓峥馆中。”
她明亮的眼睛弯了弯:“那就多谢你了,子竞。”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
他停滞几秒,旋即轻笑起来,金相玉质的眉眼优越而好看,应了声“嗯”。
*
东观阁内。
坐在御座上的赵云甫,将那份奏疏翻了又翻,随即交给堂下的杨度看。
他侵略性的目光,不时扫过垂眸跪着的琅羲。
“沈道长,这份奏疏,朕已阅过。”他平时说话时的威严,在此时减少了几分:“三州百姓之苦,匪患之烈,朕心如明镜。你且放心,此事,朕向你保证,绝不会置之不理,定会一管到底,会给道长,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言罢,他神色稍霁,视线落在琅羲的脸上,那眼神是在打量,也是在审视。
“道长身居方外,却心系红尘百姓,不惜跋涉千里,为朕、为朝廷带来这紧要奏报。这份济世之心,这份胆识,实属难得,朕心佩服。”
琅羲清冷平和,恭谨回:“陛下过誉。贫道虽修方外之道,但见百姓受难,如自身受难。如果能以此微末之劳,上达天听,助陛下解百姓之苦,于贫道而言,已是莫大的功德,实在当不起陛下如此赞誉。”
赵云甫微微颔首,对琅羲的谦逊似乎颇为受用。
“道长过谦,慈心济世,亦需有胆有识方能践行。罢了,今日便到此为止。道长一路劳顿,且先回去好生歇息。若后续查证有所疑问,朕自会再命人请道长前来叙话。”
琅羲微微抬眸,随后再次俯身叩首:“贫道谢陛下体恤,谨遵旨意,此番告退。”
说罢,她起身后退几步,如同进来时一般,步履沉稳地转身离开。
赵云甫的目光,自她起身时便未曾移开,一路追随着她倩丽的背影,看着它一步步走出殿门,渐渐消失在门外,直至再也看不见。
他指腹摩挲着御座扶手,殿内的寂静被拉得很长。
他脑海里再次想起故人的脸,那张清丽脱俗的,不屈的脸。
好像……
第117章 所谓真相
“陛下……”
琅羲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外,杨度将看完的奏疏交给身边几人传阅,出声打断了座上人的思绪。
香炉里青烟袅袅盘旋而上,侍立两侧的宦官宫女垂首屏息,善于观人眼色的冯常侍眼角的余光窥视着赵云甫的神情,悄悄抬手将其他多余的人员屏退。
整个阁内,眨眼便只剩下了杨度跟几个文官大臣。
这些大臣里,并非全是寒门,也有王司徒、御史中丞陈伯夏在,以及聂家这样的新兴望族,聂兰亭的叔叔,门下省侍中聂于梓亦然身处在其中。
赵云甫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琅羲消失的殿门方向,未有应答。
杨度与另外几位重臣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前一步,欲要继续发表自己的言论。
“杨中书……”
适才一直不说话的人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半分喜怒,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奏疏你也看过了,定、凉、夏三州匪患已烈到敢举‘清君侧’的旗号。朕,倒是有些好奇……”
赵云甫有一双深邃犹如潭水的眼眸,他扫过堂下垂首的每一位重臣,眼神锐利无比,审度着众人。
“朕好奇,这些匪徒,究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据朕所知,这三州年年递来的奏报,写的都是吏治清明境内靖平,今岁却出了燕王之子以及怀远城县令卖国求财一事。金城郡水患之后,奏报上来的皆是‘民生安泰’、‘已陆续恢复生产’。这才过了多久?却怎就一夜之间烽烟遍地,百万民众受难?朕实在想不通,这些匪徒,难道真是从天而降的不成?”
“如此多的匪徒,你们说说,应该从何而来?”赵云甫顿了顿,尾音上扬,传出来的冷意让人胆寒:“嗯?”
殿内气氛陡然一凝,静止的让人害怕。
王司徒王昌跟陈伯夏互相眼观鼻,鼻观心,对视一眼,选择了默不作声。
此时杨度手持玉笏,再次躬身。
他声音沉稳清晰的将自己心中潜藏的话徐徐道出:
“陛下息怒,圣心这般垂询民间疾苦,老臣与诸位同僚听着,心中亦满是惊心。说来,此事确实来得蹊跷,按常理说,民生若真如奏报般安稳,匪患断无骤然兴起的道理。方才那沈道人陈情,老臣不敢断言她每句话都属实,但也留意到几处关节,实在值得陛下与臣等细细深究。”
杨度说话,有理有据,不疾不徐:“沈道人的奏疏中屡次提及,匪患多起于金城郡水患之后。此时间之契合,不容忽视。天灾之后,民生最是凋敝,若抚恤不及,安置不力,流民失所,确易生变。此乃历代之教训。”
“老臣注意到,那沈道人奏疏中及方才口述,言语间说的是金城郡遭的是‘暴雨成灾,河水漫溢’。然李幸李黄门自金城郡返朝奏对时,明言金城郡乃遇到的是‘黄河决堤’之祸。两者言语间尽是不同,到底是前者以讹传讹,还是……金城郡的实情,本就与李黄门所奏的有所出入,把小灾说成了大灾?”
说罢杨度言语暂停,目光微微抬升,见赵云甫脸色难看至极。
他言语稍顿,并未停止自己的推断:
“还有一层,老臣始终想不明白。要是金城郡真的只是寻常暴雨之灾,以朝廷当时火速拨付的粮饷,再加上李大人亲自坐镇当地督导赈灾,各项安排上,足够将灾民妥善安抚下来,不至于让他们部分人落到迫不得已落草为寇的地步,更不会让这点乱子,演变成如今三州燎原的匪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