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纵然进门就看到了灵位,别说琅羲,羽涅听到这句话,不止万分震惊。
  她怀疑自己听错,徐景仰……死了?
  徐景仰怎么会死?
  他明明应该在秘书省撰修史书才对……
  得知徐景仰身亡,就连站在他们后面的桓恂,也不由得心头一震。
  著作佐郎虽是个小官,但不至于被悄无声息地处死,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况且,他从未听说过天子下令杀了秘书省的任何人。
  不等桓恂遣人去将这中间都发生了何事打听清楚就听见徐采在羽涅的续追问下,缓缓惙怛伤悴地出声:
  “自从哥哥通过策试进了秘书省,从书吏升到著作佐郎,一直在勤勤恳恳的修史。整个秘书省著作局,负责修史的共有九人。哥哥负责考订史实,搜集有关资料。”
  “一日哥哥愁容满面找到我,说有个小孩儿交给她一封信,说是先帝曾经的宠妃身边宫人写的。”
  “信中说,宠妃程氏之所以投井自尽,是因为天子十几年前还在做太子时,趁着监国,先帝微服私访之际,轻薄了他早就暗地里瞧上的程氏,并多次用他们这些宫人的性命,强迫程氏侍寝。”
  “程氏虽不甘屈辱,却也无可奈何,屡屡委身于太子。直到先帝归来,这样的事才停止。可谁知不到一个月,太子趁程氏出宫探亲,去国寺庙祈福时,又趁机找上她,强迫她与他欢好。”
  “程氏家中非名门望族,不像四大士族那样。她为人性胆小柔弱,太子又以她父兄及妹妹的未来相要挟,程氏只得含泪再从。”
  徐采道:“可谁知这程氏回去不久便有了身孕,她不知这孩子到底是谁所有,先帝或者太子?她更不敢仔细找人问询,日子久了,随着这个孩子越来越大,她倍感压力,心情抑郁,惶惶不可终日。”
  “所以,她因此跳井自杀?”听了故事前半段,羽涅像是自身经历一场噩梦,她不敢信,堂堂一国之君赵云甫,竟做出这样丧尽天良,有悖人伦之事。
  徐采摇了摇头,说:“先帝因看程氏心态不好,为了让她开心,便将那时任御史台刺史的程兆声的夫人,也就是程氏的母亲,叫进宫内作陪。”
  “发现女儿消瘦不少的程母,以为程氏因初次怀孕才会反应日渐消瘦的厉害,但再也承受不住心理压力的程氏,借机将太子欺辱她一事,一一说了出来。”
  “谁知这事被太子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听了去,转眼知道此事的太子勃然大怒,不过多日找上了程氏,发誓要让她为自己的胡言乱语付出代价,程氏害怕至极,跪地求饶,连连应允他之前提的要求,愿意同他暗地保持这不可见人的关系,只求他放过自己家中人。”
  “当时程氏已怀孕四个月,情绪激动下见了红,太子见此,终于答应下来。”
  羽涅愕然了半天,一时不知该从何发问。
  过了好半晌,她才道:“她没想过,要向先帝揭露赵云甫的恶行么?”
  “信里说,她有想过要揭发,但每次看到先帝温和待她的眼神,以及赵云甫说,他有的是手段对付她,他是皇太子,而她不过是一个妃子,先帝再怎么气,也不可能杀了他,只要他不死,他一定不会让程家好过。”
  徐采说到此处,羽涅不禁垂下了眸。
  她不会责怪程氏懦弱,更能明白她的顾虑,像赵云甫这样的人,不直接杀死,就会后患无穷。
  “那最后呢?那个孩子…保住了?”
  徐采点了点头:“只不过孩子生下来没多久,程家遭到满门抄斩,程氏得知家人出事,正日不吃不喝,没过多久,便自尽了。孩子也被送去了国寺养着。”
  听到程家全家被杀,羽涅捏紧了拳头:“是太子搞的鬼?程家因何获罪?”
  “那宫女说,是不是太子搞的鬼,他们没有证据。程家获罪,是因为被人弹劾,家中用厌胜之术诅咒先帝,人证物证俱在。那段时间先帝跟程兆声因政见不合,程兆声多次在朝堂咄咄逼人,据理力争,搏了先帝龙颜。不过程家虽有动机,但宫女认为他们是被人诬陷。”
  说到此处,徐采眼睛泛红:
  “我哥拿到这封信后,各处寻访走动,将当年在场的宫人全都问过,加上那宫女在心中附着一枚金蝉,这金蝉乃先帝赐给程氏的,后宫起居注中有记载。多方消息对比下来,他相信这桩皇室丑闻是真的,打算记入史书。”
  “有关天子威严与品德,著作局修史的九个人经过细致的考查后,同样决定记载下来,但他们此举引来了言官弹劾,告到了天子那里。”
  “天子将他们带去问话,但这九人,包括我哥哥在内,宁死不愿更改这段实情,当晚,天子亲手杀了四人。”
  “他们剩下但几人后被关在掖庭狱中,无论上头怎么劝说,威逼利诱,他们仍不更改身为史官的本责。”
  “我有一同乡,在掖庭当职,告诉我此事,我当时趁着当值,求见陛下,为我哥求情。陛下说只要我能说服他们,不要执拗,他就能网开一面。”
  徐采越说,脸上越痛苦:“我将此话,带给了他们,可哥哥说,要是让他指黑为白,他不如死去。”
  “因此,在阿羲他们刚进城的午后,哥哥‘饮鸠自杀’,他们所有人因此事全都丢了性命,尸体被扔到了乱葬岗。”
  徐采瞧着他们的反应,继续道:
  “过了好几天,我才敢派人悄悄去收尸,又等了几天才偷偷火化掉。”
  这一刻,桓恂终于清楚,他为何没听到风声。
  如此大的丑闻,赵云甫这样一个看中自己在书中形象的人,怎么会弄的沸沸扬扬。
  而是,根据时间推算,那段时间,他一直称病,在府内处理公务。
  怪不得没有听闻这件大事。
  羽涅听完,心中已不能说只是唏嘘。
  从她的小师兄到徐景仰,一个人的生命在这个王朝,如此容易消散。
  她知道根源所在,她愈发觉得自己是对的。
  在徐采说完,她目光落到琅羲身上。
  小声再次唤她:“小师姐?”
  短短数日之内,失去从小长大的师弟,再失去青梅竹马。
  她不知琅羲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徐采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徐景仰在狱中亲手所写的绝笔信。
  麻木许久的琅羲,终于有了反应。
  她视线落在那封信纸粗糙的信上。
  蜡黄色信封上的字宛若摹印出来的一般,写着四个大字——景仰绝笔。
  第109章 暗暗流动之中
  【绾绾亲启:
  尔与吾自幼时相逢,三岁定亲,厮守不过数年。
  吾曾立誓,非卿卿不娶。只是,吾不是个守信用的人,而今要食言。
  自入著作局,吾非仅为当代臣民写史,更为后世执笔存真。然吾若为求生,要舍道义,此非君子所为也。有希吾者,且惩吾困,而不能坚其守,乃舍吾而之他耳,此皆吾等之过。
  今吾为操守、道义而死,可谓死得其所。
  但唯负绾绾尔。
  若问今生有何憾事,便是不能与绾绾共白首。尔余生方长,他日有真心待尔之人,便改嫁罢,勿要孤守。
  家业之事,俱已安排,弟文集可继业持家,双亲身体康健,可托于他,尔可安心。
  吾于建安城中置一宅院,本为与尔共建小家。如今,便将此宅赠予尔,地契文集会送上。绾绾可接父母同住,颐养天年。
  另有些许银两,一半留于吾父母尽孝,一半予你傍身。
  如此安排,吾心稍安。
  众人之中,吾唯一放不下者,唯尔无他。
  待尔见此书时,吾已长逝。
  只望绾绾,勿要吾伤悲。
  绾绾,吾爱……
  绾绾,吾爱……
  请,原谅……
  景仰绝笔】
  信默读到最后,琅羲痛苦呜咽着。
  她触摸着信上的字,以及上面沾着的斑斑血迹,指尖颤抖。
  徐采望着那信上的血,双拳紧握,脑海里闪过的皆是自己如何挥刀杀了自己兄长的画面。
  引鸠自杀是假,徐景仰俯首为了保他这个弟弟不受牵连,甘愿被他所杀是真。
  这样事件中,徐采这个亲弟弟没有选择余地。
  他必须得向皇帝表忠心,向王家表忠心。
  证明在他这里,亲人的血,不及皇帝的面子,证明他会听从王司徒的话,让他干甚么,他就会干甚么。
  在王氏之幺女王居安引荐下,向来不管闲事的王司徒,看在女儿的面子上给他指了一条路,建议他,杀了兄长,让天子安心。
  这样就不至于让他本人受牵连,被调出武卫营。
  他踌躇,犹豫,徘徊不定……但最终明白,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他哥哥徐景仰都会被杀。
  徐景仰的死,在他执拗不愿更改意愿,必须将程氏的遭遇尽数载于史中时,就已经注定。古往今来没有皇帝允许这样的丑闻,毁了自己于身后百世的清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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