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说出这些话时,羽涅其实明白,这世间许多事本就难言公道。可她仍旧抑制不住满腔愤慨。
  望着她的表情,桓恂像是安慰一般,旋即开口:“要想治他们,当然有办法,只要有充足的证据即可。”
  “凭他们作假的证据是不是就足够?”她问。
  “单是如此,还不足以让李幸及其独子李允升受死。”
  他分析:“我们得有更沉重的证据。譬如万民书、血状,记录下当地灾民口供。也可从其内部攻破,获取关键往来文书等物证。或者从实地勘验,拿到没有决堤的证据。人证物证交织,形成铁一般的事实。到那时,纵使李幸百般狡辩,也难逃法网。”
  接着,他补充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谢骋归来时说,金城郡灾情严重,百姓无粮可吃,许多流民沦落为寇,搅得地方动荡不安。更有甚者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声讨这些所谓名流。眼下北疆战事未平,天子最不愿见的,就是内乱再起。”
  “这些信息,我尚未禀报天子。一旦上达天听,足够让李幸吃不了兜着走。”他忙着解决严岳交待的事,目前还顾及不到李幸。
  说到此处,他猜出她心中想法:“你是想通过这件事,找到李幸的犯罪证据,从而扳倒李家?”
  羽涅并未否认,却也没有全然吐露真正的目的,只是以报仇为名遮掩过去。
  她低声道:“桓大人放心,今日您所说的一切,我绝不会向外泄露半分。”
  他反问:“你以为,我怕被你连累?”
  他与士族势不两立,本就是朝野皆知的事实。
  到了这个地步,她似乎仍对他存有顾虑。
  “我……”她略作迟疑,终于寻得一个妥帖的借口:“确切地说,是我不想将大人……卷入更深的漩涡。”
  听罢,他静默了一瞬,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间,眼神深得像宁静的湖水,教人移不开眼。
  他唇角弯了一下,笑意很浅,瞬间冲淡他周身锋锐的气势,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这可不妙。”
  他嗓音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令人遗憾的事实,隐约带着冥思苦想的怅然:
  “我方才一路疾驰回府,途中在想,殿下是不是要跟我结成盟友,毕竟你我,有共同的敌人。”
  他这句话虽是应时而说,但不是出自调笑的意味。
  他道:“盟友之间,若存愧疚之心,那还该如何并肩?”
  羽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脑海中将他这句话反复过了几遍。
  她既惊又疑,谨慎地问:“大人……想与我结盟?”
  “不止。”他语气笃定,却并未继续延伸,仍停留在她所问之事上:“满朝文武皆知,我与那些人势同水火。娘子如今既与他们结怨,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想与你联手,再自然不过。”
  他言之有理,羽涅稍稍放松了些许,蹙眉忧心起正事:“依大人所言,如果我们将实情上奏,陛下就会严惩李幸?”
  “若能证实李幸贪污赈灾银两、谎报灾情,以致灾民沦为贼寇,哪怕诛他满门,都算皇恩浩荡。”
  他目光明晰:“但我们必须对外明确,此次打击须止于李幸及其党羽,不波及整个士族。速审速决、公示其罪,以儆效尤。如此,其他士族也不会贸然干涉。”
  蚕食要比一整个吞下容易,对付士族得循序渐进。
  顿了顿,他又道:“依他们几族之间的关系,正值利益当头,高、王、陈三家本就不将根基尚浅的李家放在眼里,马上要得到好处的其他三家,更不会为此事与天子对抗。”
  “士族之间,本就资源相争。李家一倒,其所掌之权,所握之利,皆被三家分食,他们何乐而不为?”
  撒出这样的弥天大谎,一旦被查出来,若是证据确凿,李幸哪怕是士族,也得付出天大的代价,以平民愤。
  桓恂说的也都是实话。
  她并未深思他话中的“好处”指的是甚么,一门心思只想着证据的事。
  她想起,曾经她的老师说,一个地方的泥土,都有其特性,包含的矿物质也不同。物质的成分决定其性质,这是一个客观的自然的事,人力无法改变这个化学规律。
  黄河之水,浊浪滔天,其中携带的泥沙,与建安周边,乃至金城郡本地所有之土,其性其质,截然不同。
  泥土矿物成分不同,灼烧后氧化物颜色完全不一样。
  如果取来金城郡土样分别以烈火煅烧,就能证明该地到底有没有被黄河淹过。
  但她考虑到“以土样验灾情”之法,时人恐怕难以尽信。
  单凭此法,尚不足以定论,必须辅以其他证据。
  李幸隐瞒灾情,必与人有文书往来。若能取得他们暗中通信的相关文书,或寻得人证出面,真相就能大白。
  思索至此,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给桓恂。
  桓恂见识过她的能力,认可她的推断,并给出更为万全之法:“若再加上流寇扰民之事,更可证明李幸所言皆虚。诸多证据当前,纵使李幸有通天之能,也难再辩驳。”
  他沉吟片刻:“不过此事不宜由你直接揭发。天子多疑,恐怕会以为你挟私报复。”
  心中已有决断,他续道:“我会先派人上奏定州一带流寇叛乱之事。届时你便称听闻风声,想到以土验之法证其虚实。”
  “只是……”他语气稍顿,沉疑不决。
  “只是?”她问。
  桓恂道:“只是我们还需要一个人证,最好是定州当地百姓,由对方出面揭露当地有流寇作乱,证明黄河未决堤,但是灾民仍得不到救济,落草为寇,饶得当地苦不堪言。”
  “此人最好与朝中百官毫无瓜葛,是一寻常庶民。如此,方显得可信,不致被疑为党争之伎俩。”
  羽涅若有所思,同跟他思考该从哪里找这个可靠的人来。
  她正想着,门口的守卫来传报。
  一进门,向羽涅行了个礼,说:“公主,徐直阁派人来寻您,望您前往他家宅一趟,说是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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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有事耽误了一下,给大家递奶茶[奶茶][奶茶]多写了点儿给大家赔罪了(鞠躬)[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108章 一郎八佐
  风波未平,又一桩事端骤起。
  徐采的家宅在靠近皇宫的里坊,距离机衡府南辕北辙。
  机衡府在永寿里,此区域是北邺城权贵扎堆的地方,而徐采,就算已官拜五品武将,但终究是出身浊官,依旧被那无形的门第门槛死死拦在外面。
  何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当下便为最真实的写照。
  门第之别,犹如天堑,就连同居于一片城坊,都没有资格。
  约莫在路上行了不到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在徐宅面前姗姗停下。
  一听徐采说出了大事,羽涅心霎时揪紧,一刻不敢耽搁地赶来。
  车还未停稳,她着急莽荒掀帘跳下,跟在她身后的,是见她着急,跟着她一道前来的桓恂。
  下车入他们眼的是座再普通不过的两进小院,前堂后室,悬山顶上灰瓦层叠。
  绕过影壁,三开间的厅堂正对着他们。
  厅堂前明,棚架下很意外地种满了琅羲喜爱的花木,水仙、玉兰、木芙蓉、紫藤等。
  院落虽不大,却收拾得整洁非常,别有一番雅致。
  她无暇细看,跟着桓恂疾步步入厅堂内。
  前脚她刚踏进门里,只一眼,她呼吸几乎停滞。
  正对厅堂大门的,赫然是刻有“徐景仰”名字的灵位。
  怀里抱着一个圆口坛子的琅羲坐在地上,形如槁木,脸上没有任何光彩,宛如死灰一般,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好像下一秒就会离这个世界而去。
  身着公服的徐采半跪在她面前,正手忙脚乱为她包扎着仍在不断渗血的手。
  血色在地上晕染开,触目惊心。
  羽涅来不及追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提裙抢步奔到琅羲身边跪坐下来。
  她握住她冰凉的手,喊着她:“小师姐,你的手怎么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琅羲仿佛听不见一样,浑然不觉,唯有眼泪不停滚落,一滴一滴砸在衣襟上。
  她脚边,一个包袱孤零零地躺在一旁。
  这一切表明,她才从徐州回来不久。
  可依照路程,这段路程不会走的这样快。
  羽涅不难想到,琅羲肯定是半途遭遇到变故,才会半途而返。
  她看向徐采,但徐采明显对她的疑问显然没有心思解答。
  他全部心神都系在琅羲身上,眉宇拧成一团,目光心疼又愧疚。
  他低声喃喃:
  “都是我不好……都怪我,不是我设计将你骗去徐州,你也不会错过见哥哥最后一面。我只是…只是怕你无法承受哥哥死去的事实,会不顾自己安危冲到官府要个说法,因而才想着将他火化后,安顿好所有,再将这一切事慢慢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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