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她们大使府的人都坐在东边长条大炕上,开了几局樗蒲正热闹地掷骰子,也有两两在旁玩双陆的,屋中炭炉边堆着好些栗子胡桃和芋头,众人手里捧着清茶,身侧炕桌上摆了几碟什锦盘,里面盛着柿饼、椰枣、干焙松子、炒瓜子、肉脯和葡萄干。
鲜婞才掷骰子走完马,抬眼见妊婋回来了,忙抬手招呼她上炕来坐,其她人也笑问她今日狩猎收成如何。
早上鲜婞她们起来时,先听宫人说妊婋被伏兆请去用早膳,后来大家用完早膳后见妊婋还没回来,才有宫人来报说她又被伏兆请去上东苑狩猎,因这日外使司也没安排什么招待活动,只邀请她们晚间赴宫宴,于是大家就在敞厅里玩了起来。
妊婋笑着走到鲜婞身边炕沿上坐了,跟众人说自己今日猎得三獐两鹿,已送回尚膳司,晚间宫宴上应该就能吃到。
这时旁边有一局樗蒲正好结束,那几人邀妊婋加入,她们随后就在这敞厅里玩了大半日,直至黄昏时分才收了残局,各自回房更衣预备往临晖殿赴宫宴。
在她们才要出门的时候,恰有外使司的人前来接引,同时给她们带了个消息,邀请几位大使明早巳时往万方殿与九霄阁众人会谈。
妊婋和鲜婞答应下来,同众人一起跟外使司的人前去赴宴,晚间席面上比先前她们在长安赴宫宴时多了不少野味,大家也尝到了妊婋和伏兆今日的猎物,觥筹交错笑谈至二更方散。
第二天妊婋几人在万方殿与伏兆和九霄阁众人又谈了一回,或许是因先前最为反对燕国出使建康的右阁令群怀不在,亦或许是因为伏兆态度有所松动,这日的会谈上,伏兆及九霄阁终于给出了明确承诺,称只要燕国此次出使建康不与新朝达成任何可能有损宸国利益的协约,就不会影响她们两国之间的缔盟和互市。
但是对于宸国是否要答复建康发来的即位国书以及是否会派使臣等事,伏兆和九霄阁众人仍然没有在这次会谈上做出表态。
这在妊婋看来倒也不意外,能在第二次会谈上达成不影响互市的共识,已如她所愿。
这天会谈过后,伏兆与群臣在温泉宫主殿开了一次朝会,之后又是两日休闲,到第三日所有人齐聚上东苑参加竞骁会。
妊婋同大使府众人也一起到了上东苑,见这日竞骁会上投放的雄兽,都是兔貂貉羚一类或小或快或又小又快的猎物,并无一头獐狍鹿。
她想起前几日与伏兆同在这里狩猎的情形,怀疑那小心眼秃子怕不是憋了坏想要看她的笑话,于是推说自己月经首日略有不适,请了大使府中豹子寨猎户出身的一位大使和一位管事上阵,这二位过去战场上也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手,果然给她们燕国大使府博得了好些喝彩。
竞骁会结束后,众人又在温泉宫休闲了三日,才在冬日到来前,随王驾回到长安城。
妊婋几人这天坐在车里回到崇宁坊时,见坊内竟多了许多禁军侍卫站岗,在大使府门前下车时,妊婋遥遥见东边一座府邸周围也有许多侍卫看守,她回想了一下那个方向,似乎是右阁令群怀的宅子。
正在思量间,她们已经走进了大使府,才至院中时,忽见堂屋里匆匆跑出来一个身穿胡服的熟悉面孔。
第199章 樊川照日
朝她们跑过来的那人,上身穿着一件驼褐色翻领窄袖衣,下身是葡萄紫阔裤,足蹬一双玄色羊皮靴,胡帽下方露出几绺不长不短的细卷发丝,正在那张明朗笑颜两侧随风摆动。
正是才从西域回来的穆婛。
“我昨天回来的!”穆婛笑着跑到妊婋等人面前,“进了大使府发现里头空空荡荡,还以为咱两国断交了,吓我一大跳!”
众人听完哈哈笑了一阵,这时鲜婞走上前,揽过穆婛的肩膀上下细细打量,愈发觉得她颇有异域风姿:“你这卷头发和高鼻梁倒跟这身胡服相配得紧,方才你跑过来时,我还在想这是哪里来的胡人女子,你别是祖上与西域有些渊源吧?”
听她这样说,穆婛粲然一笑:“我姥姥的确是波斯人。”
这段往事她从来少与人说,眼前一众人中,唯有妊婋知她身世,穆婛说完这话也看向妊婋,二人不由得相视一笑,想起了幼年时那场初遇。
那时候妊婋从洛京跑出来一年有余,流浪到燕北治所魏州一带乡野间时,恰有一支长长的押送队伍从城中开出来,她听乡间流民说,那城中有个藩王犯了事,宅邸被抄,连本人带家眷家仆全部押送进京。
穆婛正是那获罪王府乐班里的家生仆,府上获罪时她只有五岁,母亲才病逝不久,她与府上其余家仆被上门查抄的官兵一起押出城,路上她听人说等进了京,她们这些人都会被充入教坊司,据说那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
那时她小,押送时没有铐子,只拿麻绳捆手,也并不十分紧,她转了半日手腕终于挣脱绳扣,趁着晚间看守不防,悄悄跑了出去。
她不会看方向,只是一个劲往远处跑,后半夜误入一片荒坟野冢,被正在里面睡觉的妊婋绊了一个跟头,这一下也把妊婋给惊醒了。
两个小鬼头在深夜坟地里大叫起来,吓得周边几只狐獾鼬窸窸窣窣逃窜不迭。
“抱歉,我……我不是有意惊扰。”穆婛坐在地上看着面前黑乎乎的身影,往后蹭了两下,“你是狐仙姥姥吗?”
妊婋歪头打量起她来,见是个比自己小些的女孩子,她问:“你是哪里来的?”
当着“狐仙姥姥”,穆婛不敢扯谎,就把自己从王府抄家押送的家仆队伍里跑出来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
听穆婛说自己跑了大半夜,妊婋往南边指了一下:“你说的那队伍我知道,驻扎的地方离这里只有一里地。”
原来穆婛辨不清方向,而那押送队伍又长,她这一通乱跑只是从队伍中段位置跑到了队尾外面,并没离开多远。
“你得再跑远一点,要不然天亮之后可能有人追来。”妊婋叉腰说,“我也要往北去,你可以跟我一起。”
这时天上几团云被风吹散,月光终于抵达这片野冢,让穆婛得以看清面前的身影。
“原来你是人。”穆婛仔细观察完得出了结论,又问,“那你怎么睡在这里,你不怕鬼吗?”
妊婋“嗤”了一声:“撞鬼也好过遇见歹人。”说完她摆出一副颇为老练的模样,“再说了,我在外游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鬼,据我的经验来看,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鬼,也没有狐仙。”
听她说自己在外游历许久,经验丰富,穆婛满眼崇拜:“这么厉害,你在外面游历多久了?”
妊婋骄傲地伸出食指:“一年,还零七个月二十五天。”
穆婛有些失望:“才一年多?”
“什么叫‘才’?那可是十九个月零二十五天,五百……五……”妊婋低头掰手指算了好一会儿,想起里头还有闰月,她皱了皱眉头,“反正五百多天!”
穆婛这时候已看出妊婋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也不过七八岁,又看她算数都有点算不明白的样子,穆婛心里愈发没底,还是怕这坟地里有鬼,于是央求道:“我们现在就离了这里,一起往北走好不好?”
妊婋本来还想再睡一会儿,但眼看月亮西沉,若等到天亮再走,说不定跑不过追兵,她想了想点头同意,从地上捡起自己护身用的长棍,背上小包袱,跟穆婛一起离开了这片荒冢,往北而去。
天亮时她二人已经离那押送队伍有了一段距离,并没见追兵,才找了个树下歇脚,妊婋给穆婛掰了一小块馍,听她讲完自己的事,提醒她再不可对外提及王府的事,免得受牵连,穆婛认真点点头,此后她们都只以逃荒为由,结伴向北,直到一年后的春日里,她们随一支商队混进了幽州城。
自此后她们就留在幽州城里走街串巷乞食,为了好打理不长虱子,妊婋进城后把自己和穆婛打结的头发都铰了,街坊们看了只管妊婋叫“短毛”,又以为穆婛是她妹妹,见她头发天生带卷,就叫她“卷毛”。
后来她们离开幽州城到了太平观,听厉媗说自己随姥姥姓,穆婛想起她母亲曾和她说过,她的祖母是位波斯乐师,名字叫做穆剌特,于是她也以穆为姓,给自己起了如今这个新名字。
这时穆婛一边同大使府众人往堂屋走,一边说起自己这半年多来在西域的经历,等大家坐下吃茶,穆婛一脸神秘地掏出一个小布包,展开给她们瞧看。
妊婋探头细看,见那布包里是几朵白花花的东西,像一团蚕茧,又比蚕茧看着松软,其她人也没见过,都问:“这是什么?”
“棉花。”穆婛说,“先前我们在皇城里搜罗的那些白叠子软布,就是拿它纺线织成的。”
“原来如此。”妊婋捻起一撮棉花细看了看,先前她们从洛京皇城里搬出许多稀有布料,其中有一种柔软的浅色布匹,册籍上记录为西域进贡“白叠子”,她此刻才知道原来那些软布就是用手里这个小白团制成的,要是她们自家能有这样的东西,倒是可以弥补蚕丝不足的问题,遂问道,“这东西好种吗?是不是还得打专门的纺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