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白禾的心理状态很糟糕,已明显体现在其生理状态上。
  毕竟才十八岁,搁在他们帝国是刚读完中学的年纪,堪堪成年,还未走出象牙塔去面对社会的风雨。
  小白,看看我的伤。陆烬轩轻拍白禾手背,说实话,在我身上这也就皮外伤的程度,比这程度重的我经历过不少。别瞎猜,我其实是军人。从入伍第一天我就有准备,终有一天把命丢在战场上。
  白禾狠狠愣住。
  他猜过陆烬轩的身份,如刺客、土匪、侠士而这个答案意外又不意外。
  初见时他确实从陆烬轩身上看见了如大将军一般的风姿,可陆烬轩的言行举止,着实不像他上辈子朝堂里的武官。陆烬轩若是将军,必是日日琢磨造反的叛将。
  然而当陆烬轩说出他终有一日将战死沙场时,白禾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的凛凛风骨。
  但只要还剩一口气在,我就不能放弃活下去。我能死,我身后的人呢?我们身后是多少战士和没有武器的民众?我的想法大概跟你不同,所以我不能共情你的痛苦。陆烬轩收回手,平躺在榻望着屋顶,他看见的是帝国与虫族的战场,是帝国与联邦延续几百年的战争。
  浩瀚宇宙中,炮火如恒星之光耀眼,又转瞬即逝。就像一条条倒在战场、炮火下的生命。
  我理解不了你前途被毁的绝望,每个人的人生路都不好走,我这一路也是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拼出来的。有时候可能会说出刺伤你的话,我道歉。你还小,未来还大有可能。要是实在不开心就看看我,你看我这身伤会不会比你心里的伤更疼一点?陆烬轩笑起来,眸若点星,释放出温柔的光辉。
  白禾无言半晌,忽然抓住陆烬轩袖子:你那件衣服在偏殿我房里竹纹漆箱中,你将它销毁了罢。
  陆烬轩转头盯着他看了看,好。
  陆烬轩闭起眼准备休息,在意识即将沉入睡眠时轻声说了句:别怕。
  受伤失血的人唇上没有一点血色,白禾望着昏沉入睡的陆烬轩慢慢起身,轻手轻脚扯起旁侧的被子搭在他身上。然后坐回凳子上,捧起奏疏和记录逐字逐句地看。
  陆烬轩是看透了他对太后的畏惧,所以才不顾自身伤势,带着他亲临内阁,与众臣对峙,拿到这份能够打破孝道打击太后的奏疏?
  他相信是的。他愿意相信。
  第30章
  春日午后的阳光正好, 温暖不炽烈。在阴凉的大殿里住了两天的陆烬轩瞧着窗外天光好非说要出去晒晒,补钙。
  于是午后暖烘烘的阳光下,宫殿中庭, 陆烬轩躺在一张摇摇躺椅上一晃一晃的昏昏欲睡。旁边摆着套桌椅, 白禾便坐在书案后誊写记录。
  做会议记录最好不要遗漏、扭曲信息,记录归档一般没人会查。但一旦参会的人说辞不一, 和它对一对就知道谁在说谎。陆烬轩晃悠了会儿才醒神, 想起还没教白禾怎么做私人秘书的工作。你写好朕会审阅一遍, 没问题朕会签字确认。
  庭中也有宫人,所以陆烬轩特地注意了自称。
  然后你再写一份纪要。提取会议要点他停下来思考了下。
  主要是陆元帅基本没操心过文书工作, 国防部有一堆秘书起草文件, 他身边还有一个专门负责文书工作的副官。
  白禾搁笔, 揭起刚写满的纸轻吹墨痕, 然后说:皇上, 写好了。
  嗯?陆烬轩睁开眼看向他, 读给朕听。
  白禾余光环视杵在旁边的低头垂眼的宫人, 有些迟疑。
  在场侍奉的都是原本皇帝御前的人,分配给白禾的富贵荣华二人因太后罚跪一事被大公公处置,待在内廷重新学好规矩才准许随白禾到御前。因此这会儿两人是不在寝宫里的,晚上他们才会回白禾的偏殿伺候。
  邓公公机灵地上前摊开双手, 媚颜笑道:侍君,交由奴婢来读吧。
  陆烬轩微扬下巴示意,白禾便将东西交给了对方。
  白禾在纸上做了记号,邓义看了几眼便厘清顺序,从头开始读。
  上曰:今议,太后责打司礼监掌印邓义头一句还没读完就手一抖,险些把纸抖落。
  而陆烬轩则两眼茫然, 迷茫地看向白禾。
  白禾:?
  陆烬轩:?
  二人再一次对脸疑惑。
  白禾:皇上?
  陆烬轩对白禾招招手,不明所以的白禾来到躺椅侧旁蹲下。陆烬轩抓起他的手捏了捏。
  白禾:
  好的,他知道了,陆烬轩听不懂。
  陆烬轩自称不识字,原来是真的没读过书!
  白禾誊写记录是用书面文字转写一遍,语句精炼,明义简洁。
  然而陆元帅一个帝国人根本不懂啊!
  帝国语本来就不是启国这样的,陆烬轩能与这里人进行日常交流全赖他学过与之相似的联邦语,也仅限于听、说。
  旁边邓公公仍在诵读,他眼里渐渐冒出兴奋的光,精炼语句的记录才不到几百字,很快便读完了。他从纸上抬起头,啪地跪下来,躬身道:皇上圣明!皇上如此、如此体恤回护司礼监
  邓义说着说着热泪盈眶,哽咽说,元总管若是知道,定也是感佩内腑。
  他这么啪地一跪,把白禾陆烬轩惊到了。
  白禾听着他的话直觉不对头,便问他:公公与元公公感情颇好?
  邓义抬起头望眼白禾,微微转头扭身面向他,回侍君的话,元总管是掌印,奴婢们这些秉笔都是下级,同在司礼监做事,上下同心,都是为了帮皇上分忧。
  白禾仔细打量邓公公,随后转头去瞧陆烬轩。
  邓公公的话乍听冠冕堂皇,细听阴阳怪气,可惜白禾无法读出其背后的真正意图。他下意识去观察陆烬轩的反应,试图从这个宣称会教导他的人那里学习。
  陆烬轩的反应是冲邓公公笑了一下,然后问白禾:你原稿也是这样写的?他指指桌案。
  不。白禾摇头,是逐字逐句记录。可要我读一遍?
  暖阳晒得人困乏,陆烬轩摆手:算了。这玩意在大概没什么用。制度不同,同样的会议记录放在启国有什么意义呢?
  陆烬轩原本也是找个借口让白禾能旁听他和内阁的会议,像用切香肠战术一样带白禾一步步进入权力中心。
  不过做戏做全套,既然做了会议记录就干脆做完。
  白禾见状,思考稍许问:那是要按起居注那般写吗?
  就按你的来。再写一份纪要。陆烬轩对邓公公做手势让人起来,纪要是抄送给内阁看的,提取主要信息,方便看的人了解会议内容、结果。
  躺椅慢悠悠摇动,吱呀吱呀声如同腐朽的机械齿轮难以磨合。
  正常情况是这样写。写这些的人看似不起眼没有权力,实际上这里面隐藏着权力武器。当着宫人的面,陆烬轩毫不避讳,告诉白禾,有些不必要的内容你可以选择性记录。例如朕说想节流,裁撤内阁官员的话就不用记了。
  白禾好像领会了,又好像没能理解,陆烬轩所谓的藏在记录里的权力武器是什么。
  陆烬轩:内阁给了奏疏,朕也该遵守承诺。
  白禾问:那记录里是否也要去掉?
  陆烬轩睁眼盯着他,随后笑出声:小白,你觉得朕拿裁撤官员和他们做交易他们换批斗太后是什么光彩的事,值得记录下来供人观赏?
  白禾茅塞顿开,蓦然明白了这支权力的武器是什么。
  它和帝王《实录》《起居注》里的一样。后世编著史书评判帝王一生以它们为第一手信息来源。陆烬轩将做记录的权力赋予他,明示他可以隐瞒一些事实,用自己的方式去记述,便是赋予他为他们粉饰或记下把柄的权力。
  今天是朕请你不要记录一些话,以后内阁说不定也要请你别什么都记。到时候它就是你和人谈交易的价码,并且议价权在你手里。权力变现为实际利益,是权利。陆烬轩躺的椅子继续摇晃。吱吱呀呀是帝国政府这个庞大的权力机器中腐锈部分发出的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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