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于是在冰冷空旷的破殿中,出生半天都毫无动静的镜泽,在察觉到母亲愿意留下自己后,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了一阵哭嚎。
娆嫔的母爱被唤醒,撑着虚弱的身躯,将自己的孩子抱紧。
……
但养育一个孩子,谈何容易?何况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冷宫当中。
宫人每日送来的饭食只堪堪够两个大人果腹,皇帝倒是不欲让娆嫔饿死,毕竟南疆边境岌岌可危,若是娆嫔还在,好歹能多一条后路。
娆嫔奶水不足,镜泽同寻常婴儿不同,饿了冷了也只是睁着眼睛发呆,从不哭闹。
放在别处称得上一句省心可人,但这是在有今日,没明日的冷宫。
娆嫔产后未得休养,身体每况愈下,连带着精神也越发不好了,夜半时常被窗棂漏的寒风吹醒,每当看到躺在自己身旁毫无动静的婴孩时,总是惊慌地伸手感受鼻息。
探过之后先是松了口气,然后看到了冷宫黑漆漆的天花板,她心中的委屈不甘便会一股脑地涌出。
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她此刻还是皇帝偌大后宫中,无可替代的一抹姝色,不说宠冠六宫,却也是衣食无忧。
再往前,她还是南疆公主时,更是没吃过一天的苦。
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她哪里用待在这又冷又破的冷宫中,在太监和宫女的白眼之下苟且偷生?
娆嫔没撑到镜泽长大,她的精神便彻底崩溃了。
几年间,霜鸢半夜时常惊醒,每次无一例外,都能撞上试图杀死镜泽的娆嫔。
有时是掐住镜泽的脖子,有时是用没多少棉花的枕头捂住镜泽的头颅,甚至有一次,娆嫔半夜将镜泽带到冷宫后的那口枯井,哄着他往下跳。
霜鸢发现后便会制止,但还有很多次,她没发现,娆嫔也并未得逞。
原因无他,每当她想要让镜泽去死时,镜泽便会摘下眼睑上覆盖的布条,睁开眼睛静静与她对视,稚嫩的声音中听不出情绪。
他并不说别的,每次只有一句。
“母妃,孩儿困了。”
每每听到“母妃”二字,娆嫔便会如梦初醒,在生死边缘抱着镜泽痛哭一场,哭嚎过后又开始对他拳打脚踢,口中所说全是恶毒话语。
“若是你死了,本宫就不会被困在这鬼地方……”
“若是你没出生,本宫就还是高高在上的主位!”
长久遭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娆嫔最终还是没支撑太久,在镜泽五岁那一年的冬天,只身冻死在了雪地中。
霜鸢伏在她的尸身上嚎啕大哭,还拉着镜泽一起哭。
镜泽跪在旁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待霜鸢的哭声小了一些后,他便说:“我不喜欢下雪。”
霜鸢的哽咽声顿住,在漫天大雪中,对上了镜泽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瞳。
其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小殿下……”
霜鸢喃喃,随后扬起手掌,狠狠扇向镜泽面庞。
“你该哭的,小殿下。”
年轻的侍女强撑着,重复着对镜泽的教诲。
“哭,才是正常人的反应,殿下。”
镜泽眨眨眼,脸上是天真懵懂,仿佛此刻躺在他身前的不是自己血脉相连的生母。
他的脸上泛红,分不清是被扇红的,还是被冻伤的。
他闻言,只是摇摇头,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雪。”
霜鸢的肩膀在颤抖,她看着镜泽平静无波的面容,在心里说。
娘娘,是我错了。
他的确不应该活在世上。
第96章 沸海中(二)
娆嫔身死的消息宛如一滴水珠滴进皇宫这片汪洋大海, 没激起任何水花。
唯一不同的是,宫人送来的两份饭食有了镜泽的一份,他终于能吃饱饭。
镜泽对此颇为满意。
自娆嫔死后, 霜鸢对待他的态度怪了许多, 从前多是疼爱教引,如今确实冷淡无情。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镜泽发现,霜鸢姑姑想要杀了自己。
那日应当是个特殊的日子, 暮色四合,镜泽在榻上昏昏欲睡,远远听见霜鸢在寝殿角落抽噎,手里拿了一把干枯树叶,用火折子引燃,一张一张往火堆里丢,口中还喃喃着镜泽听不懂的话语。
他不甚在意, 却也没了睡意, 合眼在榻上躺着发呆, 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霜鸢许是看他睡熟了,声音动作都大了许多, 抽噎渐渐变成了哭嚎。
哭了一会, 镜泽总算听懂了她说的话,那是汉话,声音不小。
“……娘娘放心,奴会带着殿下,下去陪您。”
这句话的意思不难理解,镜泽知晓娘娘指的是前些时日死在院中的那个疯子。
而殿下,说的或许是他?
他要去陪那个疯子, 那岂不是也要去冰天雪地里睡上一觉?
镜泽还是惜命的,奈何今日的膳食还没送来,他肚子还空着,甚至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那没办法了,镜泽睁眼看着天花板,五年的回忆在脑海中闪回。
他有记忆起便在这个地方,食不果腹,还时常被那疯女人折磨。
霜鸢这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吃懒做,偶尔想起来会教导他几句道理,除此之外说过最多的便是“殿下,去门口将饭食取回来吧。”
死了也好,死了干净。
镜泽闭上眼,唯一的遗憾是,要饿着肚子上路了。
霜鸢自诩聪明,当初争着抢着脱颖而出,跟着娆嫔入宫,娆嫔愚蠢,便衬得她聪慧。
如今娆嫔死了,她唯一的依靠也没有了,哪怕镜泽能够长大成人,但一个不被皇帝承认的皇子,除非天下龙裔都死绝了,否则绝无出头之日。
但就算有那一天,到了那时,自己恐怕早就是一坯黄土了。
霜鸢最后悔的便是当初娆嫔生产,自己为什么不在镜泽出生时便将他掐死,哪怕是诞下一个死胎,她们都不会沦落至此。
娆嫔疯癫,疯言疯语却都入了霜鸢的耳,久而久之,小殿下也成了她心头难以拔除的一根恶刺。
今日是十年前,她跟随娆嫔不远万里入宫为妃的日子。
霜鸢回头,看到榻上熟睡的镜泽,手颤抖地伸进衣袖,拿出了自己在井口生生磨出来的一把锋利石刀。
她先杀了镜泽,再杀了自己,如此便解脱了。
想着,霜鸢站起身,一步一步靠近床榻。
镜泽自然察觉,闭上眼屏气凝神,心不在焉地想,他死了会看到那个疯子吗?
但愿不要,否则就太没意思了。
霜鸢粗重的呼吸逐渐靠近,她身上带着馊臭和灰尘的味道,许是刚刚烤了火,镜泽的面门上感觉到一阵热意。
就在此时,霜鸢发出了一声尖叫,扑在镜泽脸上的热意更甚,甚至……有些湿漉漉。
镜泽懵懂地睁开眼,他皱着眉,闻到了一股比臭味更刺鼻的味道。
血液从他白皙的脸颊滑落,镜泽还呆愣在原地,霜鸢捂着脖颈上的伤口,手上的石片摔在地上,扑通一声原地倒下,几下抽搐之后,再无气息。
“臭死了。”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镜泽面无表情地抬手,抹掉脸上溅上的血迹。
“娘娘,这里还有个小的。”
这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颇为惊讶,他口中的娘娘,正是门口那个穿的光鲜亮丽的年轻女人。
女人长得很漂亮,至少在镜泽眼里,这女人比原先冷宫中的那个疯子要好看数倍。
女人用绣花手帕捂着鼻子,嫌弃地蹙眉,施施然上前,看到了霜鸢尸体旁边的石刀。
她“呀”了一声,嘀咕道:“十一,你杀错人了呀。”
被她称作十一的年轻男人甩了甩手上的匕首,满不在乎道:“属下以为她意图行刺娘娘,一时冲动了。”
女人说:“好了好了,快把人解决了吧,臭死啦。”
镜泽看着她艳丽的面容,一时分不清是要解决他,还是解决霜鸢。
十一将匕首插回后腰带,蹲下身抓住霜鸢的肩头,将尸体慢慢拖出了大殿。
镜泽松了口气,怔怔看着女人。
他枯燥的白发已经很久没被打理,松松垂在身侧,女人看到他镜瞳的第一眼,脸上有一瞬惊恐,但是很快便冷静下来,作沉思状。
十一不一会就回来了,见殿中两人干巴巴地对视,也被镜泽的样貌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