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风声中夹着韩临带笑的话:“你要谢谢自己,要不是小时候你天天惹我,我也不至于追你追得轻功这样好。”
  天暗有利于逃遁,下了山,韩临安置好挽明月,转身欲走,又停了下步:“被困住的你们的其他人没什么身份特别高的吧。”
  挽明月知道他要带着暗雨楼的人去捉补那一伙人了:“没,到时候无蝉门出钱赎人,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上,能便宜点吗?”
  韩临给他这精打细算气笑了:“最值钱的两个我都给放了,你还要讨价还价啊?”
  “那伙人你随便杀,记得给我留两个,我出钱。”挽明月又交代。黑领暗雨楼的人到困住挽明月的吊脚楼,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两伙人竟在同一条路上撞见,厮杀到最后,暗雨楼还是捉了五个活的回去。
  韩临给累坏了,回去后倒头就睡,再醒都是次日下午,出去吃饭的时候,竟碰上了老朋友。
  两人眼神交流一下,上了一家酒楼。
  落座后,韩临开窗往楼下去瞧,又四下看了一圈。
  姚黄哼了一声:“别看了,他没来。”
  “吵架了?”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姚黄和魏紫就时不时吵起来,姚黄总发很大的脾气。
  姚黄又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韩临注意到他稍卷的短发,发梢已经开始变直了。想是二人分离已有了些时日。
  “你们两个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有什么事不能讲明的?究竟闹什么事了。”
  姚黄要是沉下脸,倒真有几分金刚铁指的威风,他沉着眼,看着自己的十指:“我只是杀了一个人,他就扇了我一巴掌。从前在暗雨楼的时候,哪里需要顾忌这些。”
  句句意有所指。
  说完,他独自离座。
  韩临只是垂眼看着杯中的茶,也没有去追。这些日子遇见的离开暗雨楼的老朋友,见他大多都是这种态度。不会刀剑相向,却也敞不开心,甚至会怨恨形成如今暗雨楼的原因,也就是韩临。
  韩临不怪他们,有时候连他都要怪自己,要是那时候再谨慎一些,再谨慎一些,会不会残灯暗雨楼不会四散成这个样子?
  隔了两日,也是晚上,再见面,韩临给挽明月带了一张账单,两只猪蹄。
  猪蹄软烂,还是热烫的,被韩临裹在怀里,见他立即塞到他手里,指着他的腿笑说:“一边一个。”
  “傻子,我伤的是腿,又不是脚。”
  挽明月接过吃,一边打开账单,见到底下的数简直没把猪蹄吓掉:“你们也太黑了吧!”
  韩临耸肩:“谁让有仇呢,你们给的价也没公道过,最近还又涨了。正好撞我师兄剑刃上,可不得好好给你们放放血。”
  挽明月权当认栽,装着唉声叹气地折起纸来,苦着脸啃咬猪蹄。
  韩临看了只笑:“不许装可怜!”
  挽明月吃这东西每咬一口,就擦一擦嘴角,韩临坐着跟他聊了会儿天,见他一直这样,不由问你不累吗?
  “你以为我想啊,我要不擦,这一抹头发垂下来沾了油,恶心死了。”挽明月也烦不胜烦,指着自己左额侧的那一道斜分的发说道。
  “那你剪它干嘛。本来你看上去还有个正人君子的样,现在剪了,像手里有一百条人命满肚子心眼的,那话怎么说……斯文败,败什么来着。”
  挽明月低眼擦手,给他补话:“斯文败类。”
  却见韩临一脸得意,这才明白是着了他的道了。不过倒也首肯。
  挽明月看着对面镜中的自己——那斜分的头发堪堪遮住他半边左眼,他对镜做了个习惯的含笑神情。嗯,确实像个推杯换盏之际往人酒杯里投毒的。
  照个镜子把人照得满肚子气,挽明月挪开眼:“我是傻了才会剪这个。那伙人拿刀划了我一截头发,要去做巫蛊娃娃,划哪里不行,偏要直接从我脸前头抓了一把,我都没来得及喊停。”
  挽明月很少在人前气成这样,韩临笑着凑近过去,弯腰拿手指扫了扫那一抹头发的发稍,仔细端详了一番,跟他讲:“也挺好看的。反正你有本事,改改表情就说不定换样子了。”
  他的手指从脸边滑过,挽明月一阵心紧之际,又发觉他指根很烫。
  挽明月捧住韩临的后脑勺,往前一倾,碰上韩临的额头。
  韩临一愣,但也没立即移开。
  小时候挽明月对他做过的奇怪事可太多了,突然这样,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他不知道挽明月这次怎么要故伎重施。
  “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韩临就对他讲自己伤了风寒,正在吃他师兄开的药,前两天淋了一夜雨,兴许是又烧上来了。
  “他开的药?他从小练武,十三岁就跑来临溪了,他开的药能信吗?”
  挽明月说完,撩开他的碎发,又将额头对抵着确认。他的感觉并没有错。
  “以前在临溪,我有个头疼脑热都找师兄的。他七岁就能背一百张药方了,没事。”
  挽明月不放心:“药方你有吗,我看看。”
  韩临只说:“别人拿着呢。”
  青崖道长虽以轻功闻名天下,一手医术也足够闻名,从前周游天下常常救死扶伤,不是那种写张黄符烧了让人喝的道士。挽明月下了心思向师父学,医术已是能开药铺的程度。
  挽明月为韩临诊了脉,发觉确是风寒的体征,又让他换右手。
  韩临放右手时,挽明月把他右衣袖捋到肘弯,可号左手脉的时候就只露了一只手腕。
  韩临好奇问:“有讲究?”
  挽明月在灯下给他写药方,眼角余光瞥着他右腕那根红绳,只叮嘱着如何吃他开的这药。
  韩临收下后见时间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挽明月低下头,语气伤感:“不多留一会儿陪陪我?”
  韩临满身鸡皮疙瘩:“你真是够了!你究竟几岁了!你对面就是镜子,你自己照照,看你现在这头发,能有哪个傻子信。”
  挽明月只笑,也不辩驳。
  有些真话只能用玩笑的语气说。
  走到门口,韩临转过身来,道:“对了,我师兄今天下午传信过来,要我去锦城一趟,估计明天就走。之后在湘西,你们多留意四周。”
  挽明月又缠着同他说笑了几句,把气哄哄的韩临送走了。
  ……
  说是到锦城去,韩临却在半道上与上官阙撞见。二人见离临溪近,又快到了谢治山忌日,便一道回了一趟山上,给师父上坟。
  山上留有暗雨楼的人,临溪的典籍这半年渐渐往洛阳灯楼的库房中搬,那边安全干燥有人看守,不至于把这些东西糟蹋了。如今山上的典籍只剩很少一部分,上官阙此行带韩临顺道收尾搬书这事。
  临溪一脉传承至今已有三百年,因红嵬教报复死伤惨重,如今弟子寥落,散布天下。当今临溪一脉仍硕果仅存的只有二人,一个是韩临二师叔,曾写过一封信举荐他拜入师父门下,但至今云游,不知去向。另外一人就是韩临。
  眼睁睁看着本门心法武功失传无异于欺师灭祖,韩临不敢如此,只是身为暗雨楼的副楼主,如今还是忙。满天下打听不到他二师叔的消息,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兴许再过十年,有人能替代他的位置,他再亲自去寻,去与二师叔商量门派传承这事,若是找不到或是二师叔不肯,便由他亲自回到临溪,重新收弟子。总要传承下去,临溪一脉不能断在他手里。
  因为典籍,二人在山上多住了两天。
  上官阙每个晚上都要来找韩临。
  前些日子在湘西,韩临还能找借口支开看着他的那人,偷偷倒掉那治病的药。如今上官阙亲自端来,他不得不在师兄含笑的目光下喝掉那药。
  在韩临看来,药是好东西,吃了可以治病,苦只是几眨眼的事,韩临向来很能忍这种转瞬的苦。他也没有亲人可以撒娇耍横,讲条件,换同情,他吃药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健康。
  可治余病的药总是在晚上吃,吃完后,师兄就要来找他做那种事。他本来就浑身都倦,做那种事更不舒服,他甚至从来不是上面那个,却眼都快睁不开,师兄的东西留在他身体里,当晚他也没力气去弄出来。
  次日仍是累,如此反复。
  这种疲惫渐渐演变成了厌烦,韩临这辈子第一次对药抵触,他讨厌那泛酸怪味的药汁,他闻见那味就想吐,连带着讨厌喝药的夜晚,讨厌晚上要做的事。
  临溪在南北交界,春末已经很热了。
  头埋在枕头里,韩临都热得有些上不来气,上官阙的几缕头发落到他腰上,随动作在皮肤上骚动,宛如挑逗。
  上官阙很少把头发全束上去。他年纪小骨子里有些傲的时候,因为家里的规矩,还没到二十岁,为不碍事,只梳起脸侧的头发在脑后扎一个半高马尾,剩下那些披垂下来。
  可是来不及到二十岁,预备为他行冠礼的家人便都去世了。随后他回到残灯暗雨楼,便四处奔波,处理杂事,出入酒局。总要见各式各样的人。那些地方,那些人,衣冠太过齐楚讲究融不进去,他这张脸也打眼,行事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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