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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谣 第255节

  “采衣……”我低声安抚,又重复了一遍,“先想想你的夫君,他很好的。”
  她愣愣道:“是,是夫君吗?”
  “嗯,我跟你说过名字的。”
  她苦思:“是吴,吴……”良久,她痛苦的摇头:“初九,我似乎,不愿,想起他。”
  “那。”我壮着胆子问,“吴挽挽,还记得么?”
  “吴挽挽?”
  “嗯。”
  “挽挽……四,四小姐。”
  我笑起来:“对,四小姐。”
  “有,有的,她……”一只虫子忽的飞来,她再度惊叫,回身抱着我,“虫,虫!初九,我怕,怕,回去,回去……”
  唐采衣是个冷静自持的姑娘,哪怕当初我发现了她是一具皮囊,她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惊恐。
  能将一个殇女吓成这样,她到底见的是什么虫子,比尸虫还恶心和恐怖么?
  不能再问下去了,我搂着她回去,一路她仍紧紧抱着我的胳膊。
  上到矮坡时,花戏雪不在了,孤灯在亭中清冷乱晃,料峭的模样似凝入了天地风海之中。
  回房洗漱,我将在船上温习过的巫书整理了一番,窗扇被轻轻叩响。
  我走过去拉开,不由皱眉,没好气道:“怎么不走门?”
  杨修夷利落跃入:“那老头守着呢。”
  “我师父?”
  他掀开珠帘朝案边走去:“他盯我两天了。”
  他刚沐完浴,一身淡色蓝衣,清俊雅致,明朗夺目,如陌上新桑。
  他提壶倒水,淡淡道:“过来。”
  我有点不放心的过去:“要是被发现了,那我……”
  “别怕。”他将一页纸推来,端起茶盏饮了口,“你看看。”
  我捡起来,纸上是个巫阵,标满了地宫之序与天象星位,上边罗列着密密麻麻的巫器与药材,整齐有序的分布在各个星位旁边。
  我认真的看过去,所需药材皆是引天地灵息之物,数百种里没有一个其他用途的。
  我抬起头:“这阵法做什么?采灵?”
  “嗯。”
  这太可怕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奢侈浩大,缜密精细的采灵之阵。
  “这是上古巫阵么?你哪来的?”
  “你觉得这阵法有何不稳妥之处么?”
  “当然有。”我道,“一个采灵阵弄得这么神神叨叨,我随便摆几块石头都能采灵了。”
  “你引的不过是小灵,这是大灵之阵,你看下阵法里面有没有什么错漏。”
  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怎么紧张兮兮的。”
  俯下身逐一检查过去,摇头:“我不会看阵法,深一点的看不懂,但大体应该是没问题的,而且都是引灵之物,不会有任何冲突。”
  “你觉得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么?”
  “还补充?”我撇嘴,“这都得补出鼻血了吧。”
  他微微一笑,放下茶盏:“这是我研究的。”
  “你?”我纳罕,“你集这么多灵想去做什么?”
  “找个借口打发你师父走。”他伸指敲着桌面,“不给他点事情做,他就一直烦着我们。”
  我一怒:“你怎么可以这样,他是我师……”
  他挑眉:“那你同我早些成亲啊。”
  “你……”
  我气恼的坐下来,托腮继续看图纸。
  不久前我天天被烛司烦着去救她,好不容易清静了,杨修夷又三句不到来一个成亲。
  比起商贾之家吴府,杨修夷那可怕的世家简直如云上之天。而我这个巫女,地位比沈云蓁的殇女更低,更不提我还不能生育,又是个短命鬼,杨家哪容得下我。
  我不在乎这些,但是我不能不在乎杨修夷。我一点都不想看到杨家不要我,而杨修夷却非要娶我的这种局面发生,他不能不孝,因为他为人之子。
  而且,我觉得现在这种局面挺好的,至少我已经没有要偷偷溜走的心思了呀。
  臂膀被他推了推,我没动,他伸过来握住我的手:“初九。”
  良久,我轻声道:“出去走走吧。”
  和他一前一后翻窗出来,我们沿着丛径往下岸走去,我看向花戏雪坐过的那座长亭:“去那。”
  第284章 我不知道
  凉亭立于顾崖上,一步一步行去,渐渐看得清海滩上的巨大身影,赫然停泊着那条夸张的大船。
  风送孤灯,往那晃去,烟水澜澜中,叠影虚幻,我这才发现,那大船另一边,停着数十艘枯败荒舟。
  我好奇:“这些是怎么回事?”
  杨修夷看去一眼:“随浪漂来的吧。”
  “这附近还有其他小岛吗?”
  “有一座见海阁。”他朝东望去,“是南宫家驱逐流放罪人的孤岛。”
  “啊?”我愣道,“那这里难道是你们杨家……”
  “自然不是。”他一笑:“世家门阀都有各自的族谱家训,南宫家世代书香,不爱沾血染腥,所以南宫族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责后都会被流放到见海阁,一生不得离开。”
  说话间,已走上了凉亭。
  亭飞六角,雕梁画藤,漆色略有些剥落,一些地方有着淡淡的鱼腥味。
  杨修夷撩袍坐下,我紧挨着他获取暖气:“那你们杨家呢?”
  他偏头:“杨家什么?”
  “南宫家不爱沾血染腥,杨家呢?你们怎么罚人?”
  他淡笑:“比较复杂,不如你举些罪行?”
  我想了想:“偷鸡摸狗?”
  他笑着摇头:“这种情况在杨家不可能发生。”
  “杀人放火?”
  “看情况吧。”他拢了拢眉,“朝谋之争时许多人命在他们眼中是不足为惜的,但若是生性凶戾,肆意残害无辜百姓的人,会以命偿命,先除去姓氏后杀之,但不会交由官府。”
  “那调戏良家妇女呢?”
  “杖责,思过,禁闭,三年不得外出。”
  “那若是女眷与人苟合,珠胎暗结呢?”
  “鸩毒一杯,男方若是皇子和朝中重臣便罢了,除此之外无论任何人都要一并毒了。”
  我揶揄:“呀,你们杨家也恃强凌弱呢?”
  他在我脑门上不悦的轻敲了下:“笨,那些人对天下苍生而言皆举足轻重,动一发而乱全身,牵动任何一方都可能引起天下大乱。”
  提到这,我更好奇了:“那杨修夷,为什么你们杨家不推翻皇帝,自己称王称帝呢?”
  这个问题当初在去往盛都时傅绍恩给我分析过的,但我特别想知道杨修夷会怎么回答。
  海风吹得我们发丝绞缠,他轻拥着我,幽深黑眸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远处海线。
  我摇摇他的胳膊,他收回视线,含着丝清俊淡笑:“我杨家和楚家渊源颇深,历代都会结拜联姻,我们的祖训也是一样的。君为君,臣为臣,贤君得忠臣,昏君得逆臣。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昏君要臣死,臣必谋之而反。”轻捧住我的脸,“初九懂么?”
  我点头:“就是说,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仇寇?”
  “不对,应是君视民如草芥,则我视君如仇寇。”长眉微敛,他正色道,“楚杨二家世代以辅佐贤君为己之责,以忠君之臣为己立命,从未有过逐鹿中原,谋求皇图霸权之心,这是祖训,任何有不正之心的族人都会立即得到严惩。”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你祖上是圣人大儒家吧?”
  他笑了笑:“不知道,这些也是听师公说的。杨家儿郎三岁进族学,八岁去国学,点将堂及尚武堂,独我是个例外。”
  海风呼啸,将冰凉透骨的水滴打到我们身上,长亭旁荒草离离,月夜下如黑浪翻卷。
  “但是人不会不犯错,都会有一念之差。”我轻叹,“师公曾说,世上无绝对良善之人,也无绝对可恨之人,因人而异,随人而缘。”我抬头看着他,“杨修夷,人如夜月,阴晴圆缺,亦如水波,时有波澜,心中一杆定人的秤实然不能秤遍天下所有,是吗?”
  就同安桁赵姓男子仰慕的那个侠客一样,他待朋友肝胆相照,却不是个嫉恶如仇,善恶分明之人。
  就同玉弓,她对她在乎之人可以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对于其他的人,再无辜可怜她也不会有丝毫恻隐。
  再同高晴儿,她对黄珞对任清清可以推心置腹,心照神交,看在我眼里却是一张讨人嫌的嘴脸。
  他有些好笑的望着我:“怎么生出这么多感慨?”
  “那天,吕双贤提到了桑霖……”我咬唇,“她是个可怜的人,可她也是个可恨的人。”
  他在我额上吻了下:“不开心的人和事情,别想了。”
  “为什么桑霖陷害我入狱的时候,所有人都怀疑我,只有你信我呢?那个时候,连师父都不相信我。”
  “他不信你,因为你和桑霖都是他的徒弟,他一视同仁,至于我……”他深深的看着我,语声低绵,“初九,你虽然莽撞冲动,可你从不撒谎,你无论做错什么都会乖乖认错。可是那次你咬牙不认,我见不得你委屈倔强的模样,那时候我很心疼。”
  他的双眸清亮如溪,似漫长永恒的雪山,仿若能栖息我的所有疲累。
  心头一热,我抱紧他,靠着他的胸膛:“杨修夷,你是我的英雄。”
  他一笑,抚着我的头发,柔声道:“会一直是。”
  “我们这算不算是相知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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