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谣 第254节
“小岁!小岁!”一声疾呼远远传来。
我问:“叫的可是你?”
小孩嘴巴微瘪,眼睛通红通红,忽的一个没忍住,眼泪滚了下来。
看来是了,我站起来:“姑娘!”
少女身着布衣,弱骨纤形,目光落在小孩身上时大惊失色,忙提裙奔来:“小岁!”
她模样生得很好,秀致清丽,神韵就像一汪清潭,泛起红晕的双目便是落在清潭上的片片桃朵。
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杨修夷松开脚,她一脸心疼的扶起小孩,冲我们怒道:“你们是什么人!”
鲛人岁数是常人的六七倍,面前这姑娘看模样只有十六七岁,但实际应大我三四十岁了。
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同她说了,觉得她活了这么长,理应会通情达理,听完能跟我们认个错,再去赔那些庄稼的钱。
但没想,她这么多岁数真是白长了,冷面听完后,嗤笑:“我儿不过在那人头上扔了块石头,你们就将他伤成了这样?”
我皱眉,杨修夷牵着我的手:“我们走。”
我按捺不住:“有你这样教小孩的么?难怪他这么凶戾乖张,你……”
“他是我生的,与你何干!”
小孩啪的打在她头上,扯住她的头发大叫:“我不是你生得!我是龙!我是龙!”
“好好好,你是龙,小岁是龙,小岁是龙,不是我生的……”少女躲着求饶。
我看向杨修夷,他冷目斜睨着,没什么表情。
我忽然就什么都不想说了,转身离开。
阳光暖烘烘的,但空气依然很冷,杨修夷一步迈上石坡,回身拉我,不悦道:“谁让你跑出来的,手这么冷。”
我满脸油渍,心情恹恹的看了他一眼,他拿出手绢给我轻擦。
唐采衣已经从棺材里出来了,静静看着远处大海,凝眉不展。
吴洛站在她身边,安静的陪着她。
邓和淡淡道:“难得,他还是有做哥哥的样子的。”
我收回视线,可惜这做哥哥的样子,吴挽挽看不到。
回到沙滩上,我重新去洞里洗澡,杨修夷他们留没多久又走了,邓和留下来照顾吕双贤,我趴在沙滩上大睡。
四天后,一艘阔气巨大的船只缓缓靠岸,引起了全岛百姓的拥挤观望。
不怪他们大惊小怪,我扶着玉弓过去时也张大了嘴巴。
海浪浮沉中,一艘华丽巨船稳稳停泊在岸。
船身宽有十丈,长已不可估量,锦绣繁华,红毯铺地,大敞的窗扇里,绣帘纱帐飞扬,隐约可见里面的精修装饰和雅致摆设。
船头一个身影扶杆张望,渺渺海雾中,笔挺清瘦,端如松竹。
看到这艘巨大到夸张的船只我第一个能想到的人只能是他,一身青衫,面相清癯,我四年未见的丰叔。
他也看到了我,双唇微抿,眼眸变得深邃。
我不躲不闪,扶着玉弓的手微微握紧。
我害怕见到他,但这次,我不会再离开。
贫贱也罢,清苦也罢,为了杨修夷我丝毫不介意别人说我高攀,我可以放下我的所有顾虑与自卑。
我喜欢他,当初离开,我不想让自己连累他,如今留下,我不舍他为我伤心失魂。
无关钱财,无关权势,无关出生。
脚步声许沉响起,我回头望去。
一个白衣老人捋须而来,长衣临风,举止渊渟雍容,仙风道骨,是我那一在外人面前就变了个人样的师父。
花戏雪跟在他身边,同样一身白衣,眉宇绝色,风采玉树,气度如远山烟水不可相近,是花戏雪。
我登时大喜,朝船板跑去:“师父!”
大船离岸,我抱着师父想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口气劝说光,可是他硬说我会冷,和杨修夷一起将我推进房里,然后拉着花戏雪在阔大的船板上摆了道棋。
房间很大,小花厅里另辟主卧,垂着细密的五色珠帘,袅袅沉香燃在房中,窗外海风细浪,呼啸间愈显静谧。
桌上一堆好吃的,全是我最爱的糕点甜品。
两个丫鬟在打理茶具,我推开门窗,风浪吹得我瑟瑟发抖,我看着远处渐离渐远的踏尘岛,心底莫名有些惶然。
我睡了一日一夜,醒来在一座岛上停靠,下船前师父来拍门,将我扯出去时杨修夷后脚刚到,师父冲他哼了声,趾高气扬的牵着我走了。
岸上建了座雅致的江南楼苑,岛主是个高大英挺的健硕老人,带着一大群人等在沙滩上。
丰叔最先迎上,岛主远远便喜笑颜开,得知杨修夷也来了,他抬头,大叫:“在哪在哪?”蓦然大喜:“琤儿!”
拔腿就要跑来,杨修夷忙迎去:“太叔公仔细。”
“哎呀琤儿啊!哈哈哈!”老人爽朗大笑,扶着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双眼冒光,大为欣喜,“一表人才,鹤群之风!我杨家大幸啊!”
“切。”师父努了努嘴。
老人看到师父:“这位是……”
杨修夷淡淡道:“这是我的小师侄。”
师父怒道:“什么小师侄!”
我嘿嘿一笑:“那老师侄?”
“啊。”老人讶异,“年纪轻轻便衰老成这样,他这是染得什么疑难之症?”
师父顿时面露不羁,一捋胡子,朗声道:“你这小儿今年多大?一百一?一百二?”
老人眉毛扬起:“小儿?”
师父哼哼:“老夫不才,今年一百七十有九了。”牵着我昂首离开。
经过他们身边时,杨修夷忽的握住我的手腕,顺势牵过去,对老人笑道:“太叔公,这是我即将迎娶的姑娘。”
我和师父被带着转了个身,听清后我忙挣开,怒道:“你胡说什么!”
话音刚落便被那老人我扯了过去:“来来来,太叔公看看,真是了不得了!琤儿终于要成亲了!”
我忙看向师父,他哼的一声,把我的手塞到老人手里:“看看看,给你给你,都给你!”拂袖离去。
“师父!”
老人腕力极大,拽着我跟看杨修夷一样将我上下左右看了个遍,问了一筐的话,我却急坏了,一直翘首望着师父:“师父!”
晚宴设在厅堂,极为隆重,我坐在杨修夷和师父中间,埋头狂吃,吃完就跑。
岛上南边有一座亭阁,亭下一淙清流,两弯曲径掩映于葳蕤树木后。
淡月斜照,夜风刺骨,海浪声涛涛入耳。
一个清寒人影坐在亭中,一盏孤灯被海风吹得七摇八晃,有清浅幽细的花影落在他身上。
似乎觉察到我的视线,花戏雪回头望来,隔着长风浪海,目光隽永安静。
我想过去问他怎么不去吃饭,桌上很多佳肴,还有他最爱的鸡腿。可是脚步忽然就迈不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海风冻在了原地。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我,没说话,白衣黑发,在海风中肆意翻卷。
我第一次发现,花戏雪是这么孤独落寞的。
若将杨修夷比作曲高和寡,风华独具的清贵皎月,花戏雪就是晴岚山涧,清水之碧的避世幽兰。
曲高和寡,不过知己难求,并非没有朋友。
而避世幽兰,他压根不愿同任何一个人亲近吧。
“初九。”
我回头。
唐采衣缓步走来,看着花戏雪:“他,是谁?”
“我的好朋友。”
“朋友。”她轻轻皱眉,“我,似乎,没有朋友。”
我一笑:“你可以将我当做是。”
她也笑:“好。”
“怎么出来了,吃饱了?”
“我想起了,一些事。”
身后石阶下就是一个避风坡,我搀着她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下:“想起什么了?”
“嗯……”她面色凝重,“有人将我打昏,带去见义父,再放入棺材里带出来,过,轮回之境。”
我严肃道:“可想仔细了?不是你主动找去的?而是被人打昏的?”
“主动……”她垂下头,“我好像,主动让我的血肉被虫子吃掉,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伸手捧住头,“我将自己,将自己。”
我拉住她:“那段先不想了,你想想你去见义父时,有没有见到什么可怕的怪物?”
“怪物?”
“嗯,很多脑袋,很多只手。”
她皱眉苦思:“怪物……”
“嗯,你仔细想想,它们有没有攻击过你。”
“攻击……”她抬起头,喃喃的看着我:“初九,好像有很多虫子,密密麻麻。”
“虫子?”
“棺材……”她双目便的虚茫,忽的大声尖叫,扑过来抱住我,“初九!是虫子!冲进,棺材里,好多,好多,吃了我……”
我拍着她的肩膀:“这个也不想了,不想了,先想想你的家人和丈夫,好吗?”
她死死抱着我,瑟瑟发抖,口中念念有词,口齿不清,双目却瞪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