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明几许这会儿并未看书,整套的化学书都摆在桌案一旁,此时他正握着笔写信。
雁萧关跨进门时,明几许恰巧落下最后一笔,将笔放进笔洗中,墨汁在清水里漾开一圈淡淡的墨纹。
明几许转过头,对着雁萧关露出一个笑:“回来了?”
“嗯,”雁萧关反手带上门,目光落在他刚写好的信上,“在给谁写信?”
“给夷州的属下,问些夷州的事。”明几许起身时,衣摆扫过凳脚,带起一阵轻响,“今日在外忙农事,可还顺利?”
雁萧关先是挑眉,随即垮了脸,往桌案边凑了凑:“算是比前几日稍好些吧。”
看他这模样,明几许似笑非笑地扬了扬眉:“又遭农官埋怨了?”
“可不是,”雁萧关啧了一声,语气带着点委屈,“就说埋种子吧,他非得盯着深浅,挖坑时用力大了些,他说太深,稍轻点,又说太浅。反正哪哪都不满意,恨不得给每个坑都好生丈量一番才肯罢休。”
明几许闻言笑出声,指尖轻点了点他的胳膊:“农事上的事,还是得听农官的,这地里的活儿,我们都不懂,或许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呢。”
雁萧关没接话,伸手拉住明几许的手腕,往一旁的贵妃榻边带。
明几许跟着走,到踏前后,被他顺势拉着倒了下去。
雁萧关身量高,一躺下便占去了大半位置,他干脆侧过身,将明几许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对方发顶,声音闷闷的:“还是在府里舒服,不用听人念叨。”
明几许被他圈得紧,鼻尖蹭着他衣襟上淡淡的尘土气,倒也不挣,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背:“累了吧?桌上温着茶,要不要喝一口?”
“不喝,”雁萧关往他颈窝里埋了埋,“就想这么躺会儿。”
窗外月光透过窗棂,在榻边投下几道细长的影子,伴着屋里隐约的呼吸声,倒比白日里的喧嚣更让人安心。
怀里抱着人时,雁萧关只觉浑身舒坦,不多时便有些昏昏欲睡。
他怀中的明几许轻轻转了转,面朝着他,头往后仰了仰,带着身体也微微后挪,雁萧关箍着人的手臂下意识往内一收,像是怕对方跌下榻去。
明几许的眼神软了软。
雁萧关本就身量高大,肩宽臂长,将他整个人圈住时,仿佛一张宽阔的网,刚好能将他妥帖地裹在中央。
明几许的肩胸抵着雁萧关结实的胸膛,头顶堪堪到对方下颌,鼻尖蹭着的是他颈间温热的肌肤,连呼吸都仿佛能与对方的心跳共振,这般契合的尺寸,像是天生就该这样依偎着。
被雁萧关的手臂紧紧固着,明几许没再动,只抬眼以目光描摹着雁萧关的面庞。
眉毛粗黑,斜飞入鬓,眉骨高耸,即便是在放松的状态下,单看眉眼也天然带着一股慑人的凶相。
可偏偏,眼前这人却是所有人眼中最可靠、最让人信服的存在。
不论是游骥、陆从南这些属下,还是治下的百姓,或许初见时会被这副眉眼震慑,可在一次次护佑与担当里,渐渐将这份“凶相”认作了底气。
就如此番绮华以女子之身破格入官场,却毫无忧心会行差踏错,便是因为在她心里,早已认定雁萧关会是她最坚韧的后盾。
就算不慎惹出麻烦,只要有雁萧关在,便没什么可害怕的。
明几许的指尖轻轻划过雁萧关的眉骨,低声道:“困了就睡会儿吧,我在这儿陪着。”
雁萧关喉间低低应了一声,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将脸埋进明几许发间,呼吸渐渐匀长起来。
也因此,雁萧关并未注意到,从矿岛回来后历来平和的明几许,此时眼中闪过了一抹极淡的凶光,快得如同错觉。
第二日,雁萧关睁眼时,却见明几许竟也醒着,正披衣起身,这倒是少见,往日里明几许总爱多赖会儿床。
待雁萧关如常去院中练武,明几许唤来侍从,将昨儿写好的信仔细封了,吩咐送走。
除了早起这桩事,明几许的一举一动都与寻常无异,为雁萧关递过擦汗的帕子,看着他换好衣服,甚至还笑着叮嘱了句“早些回来”。
雁萧关心中只当他是心血来潮起得早些,并未察觉任何异样。待一切收拾停当,他翻身上马,如往常一般扬鞭出了城,马蹄声踏碎晨露,很快便消失在街巷尽头。
门内,明几许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一物,眼底那抹平和下藏着的冷光,渐渐清晰起来。
又是一日同脸越来越黑的农官相伴,当雁萧关带着一身泥尘回府时,首先迎上来的是绮华。
只见绮华面上惯带的笑不再,微带严肃,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缰绳,递给一旁牵马的侍从。
“给萌萌多喂些好草料,备好水,把它身上沾的泥尘好好刷洗干净。”雁萧关吩咐道。
萌萌这些时日跟着他在地里折腾,皮毛里日日也会缠上不少泥土,前些日子都是他回府后顺手刷洗,今日见绮华过来,料想是有事,便将这事交给了侍从。
侍从领命牵马而去,马蹄踏过石板路,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泥印。
雁萧关转头看向绮华:“遇到事了?”
绮华笑着摇头:“并未,眼下共事的同僚,大多是当日一同处置分地事宜的,彼此磨合多日,已有默契,事务推进得还算顺畅。”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其他一同招进府衙的人,男子们不论心里怎么想,知晓我是王爷心腹,又记得府衙前我与陈盖文斗取胜之事,面上总归是客气的,女子们自然与我更亲近些。”
就算日后若真有小动作,她自能应付,当然,这句话她未曾说出口。
她此番前来,并非为了自己,而是另有一事。
绮华抬头看向雁萧关,见他面上虽不见急色,脚步却带着几分急促,往后院走时,一步几乎能顶绮华两步。
若非雁萧关刻意放慢了脚步等着她,怕是早已将她甩在身后。
在跨进隔开府衙内院的垂花门之前,绮华犹豫到最后,终究还是低声道:“是关于明少主的。”
雁萧关脚步猛地一顿,声线发紧:“他怎么了?”
不等绮华回答,他已迅速转头看向熟悉的院门,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的内院似乎过于寂静了些。
他自己没察觉异样,绮华却将他神情的变化看得分明,方才还带着几分松弛的眉眼,此刻已微微拧起,急切中甚至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今日,夜明苔在殿下离开府衙之后,带着手下人来了府衙门前。”绮华的声音压得很低,“明少主说要离开元州回族里一趟,便同他们一同走了。”
雁萧关浑身一震,再顾不得其他,大踏步往内院而去。
跨过院门,熟悉的小院近在眼前。
东侧的不知名花藤爬满了半面墙,昨日还缀着几朵残花,此刻被风吹得落了一地,院中央的老槐树影影绰绰,投下斑驳的阴凉,树下的石桌空着,周遭一圈石凳齐齐整整,小径被扫得干干净净,只偶有几片新落的槐叶。
最里头那间屋的窗门敞开着,一如往常,像是随时等着他推门而入。
往日里,明几许沉浸在书卷里时本就少言,眠山月这段时间在府衙待得无聊,虽时而会来寻明几许说话,有时随陆从南去军营转转,更多时候则飞出元州城,去周遭山上招猫逗狗,他回来时,迎接他的也常是一片安静。
可同样无声的院落,此刻落在雁萧关眼里,却像是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
他站在院中,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明几许身上淡淡的墨香,可目光所及之处,却再寻不到那抹总能让他心安的身影。
雁萧关这时才猛地想起,昨日回来时明几许写下的信笺似乎不止一张?叠在最下面的,会不会另有其他?他那时并未上前细看内容,此刻念及明几许今日影踪全无,心头发紧,当即大跨步跨入那扇敞开的屋门。
书案上,果然放着熟悉的微黄纸张。
信笺薄薄一张,被砚台压住一角,墨迹早已干透,旁边还摊着打开的化学书,书页上留着几处浅浅的标注,那是明几许看到感兴趣的内容时,惯常做标记的方式。
雁萧关快步上前,抽出信笺,纸上字迹清隽,笔画不紧不慢:
“族中有事,不得不归,勿念,勿寻,静待我归。”
写到这里,墨迹断了,余下好一片空白,再往下看,最底下却又蓦然添了一行小字,笔画轻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