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在将绝大多数官田、公田据为己有后,那些士族豪强对于余下充作门面的少量官田和公田,根本不放在眼里。
无论是为了收买人心,还是本就瞧不上那点收成,元州府外的官田一直由王进负责耕种与收获。这些土地的收成,除了供给像他这样的清廉官员一年的用度,还能余下一些存入府衙的救济库。
遇上因灾祸难以维生的百姓,多少能解些燃眉之急。
雁萧关感念王进的为人,不仅将他从狱中释放,还请来大夫为他诊治。
如今,他们一同来到元州城外城西,这里本应是大片官田和公田所在之处。
年深日久,历经侵占与私吞,真正还属于官田、公田的土地,已不足五顷,落在整片城西土地不过是沧海一粟。
可雁萧关一眼便瞧出了哪些是官田,盖因其上所种植的粮食长势与收成,相较其他地方要好上许多。
田垄间稻穗低垂饱满,麦秆挺拔壮实,全然不似那些被豪强掠夺后,因过度压榨肥力而贫瘠土地上的作物,尽显颓势。
这些官田虽在豪强侵占下所剩无几,却因王进用心照料,仍保持着难得的丰茂生机。
在赢州待了一年有余,雁萧关对交南的庄稼种植与收获情况有了不少了解。
当地种植最广泛的作物是水稻,且能实现一年三熟。按常理,晚稻于八、九月份播种,十一月左右便能收获。
可近年间,大梁朝气温莫名整体下降,受此影响,交南的晚稻收获时间被迫推迟大半月,往往要拖到十二月才能收割。
所幸交南相较其他地区气温偏高,即便延迟收获,水稻也不至于被冬日的低温冻死。除水稻外,交南此时地里仅有少量麦子等可以越冬的粮食种植,待来年开春方能迎来收获时节。
果不其然,王进将雁萧关引到了他注意到的田地边。
雁萧关骑着萌萌来回溜达了一圈。
他曾亲耕麦田,自然能看出种植这片土地的人有多尽心,田垄规整,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稻穗上饱满的谷粒压弯了秸秆。
他从不吝啬夸赞,当即转头对着王进道:“你做事属实尽心,堪为元州官员表率。若非元州还有你等,我都要以为这元州上下尽是些利欲熏心之徒。”
王进闻言苦笑着摇头,粗糙的手掌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旧布巾:“王爷谬赞了,小人为求自保,能做的也唯有将这地里的庄稼种好,从前刺史……买韩翼在时,我连给百姓多留半袋救济粮都要担惊受怕……”
他声音渐低,望着田间随风起伏的稻浪,眼底泛起一丝怅惘:“如今恶徒伏法,只盼王爷能让元州百姓有口饱饭吃。”
他才四十出头,却满面风霜,皱纹纵横,一双眼中盈满期待,目光坚定地盯着雁萧关。
雁萧关面容坚毅,在将元州城的毒瘤连根挖出后,他势必要给元州余下的所有人一个盼头——一个能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没有废话,雁萧关骑马巡视一路也已看清,田里的粮食早已熟了,若再不收割,怕是要错过最佳时节。
“此处官田,我会让神武军帮着一同收获。”雁萧关语气果决,“除此之外,其他收回土地上的粮食,仍由原先耕种的佃农抓紧收割。”
闻言,王进连忙应是,随即面露为难之色,他尚摸不清雁萧关的性子,一时拿捏不准有些话该不该说。
雁萧关敏锐捕捉到他的犹豫,目光沉沉:“还有什么难处,直说。”
王进从未遇过这般将话都摊在明面上的主上,在雁萧关不容置疑的目光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开口:“沈家等被处置家族的依附者此时也多自身难保,只等着王爷处置,没了这些人手,要在短时间将粮食收回去,怕是来不及。”
王进眉头紧锁,声音里满是忧虑。
雁萧关稍一思索,便明白了他话中深意,往日各府私兵部曲除却护院,农忙时也要下田耕种,可如今,这些人要么在对抗神武军时丢了性命,要么还被关押在牢狱中等候发落。
更棘手的是,不少佃农耕种时都向豪强士族租借了耕牛农具,如今他们已死,农具归属不明,佃农们既不敢擅自使用,更不知该向谁讨要,没了耕牛犁地,农具收割,大片成熟的庄稼只能烂在地里。
“无需担忧。”雁萧关目光如炬,伸手轻轻拍了拍萌萌的脖颈。
萌萌低嘶一声,似在回应主人,一人一马举止轻松,他转头看向王进,道:“耕牛农具之事,府衙会照册登记,从士族豪强家中收缴的物件,皆可借给佃农使用,待庄稼收获完毕后再行归还。”
他顿了顿,想着或许元州城外还有落网之鱼,可能会寻机报复,又道:“至于那些心怀不轨、妄图恐吓佃农的余孽,神武军会加强巡查。谁敢滋事,一律按通匪论处。”
见王进仍面露忐忑,雁萧关放缓语气:“你只管带着农户安心收割,缺人手就报上来,我自会雇佣青壮劳力,花销皆由官府承担。”
说着,他回身点了点身后跟着的游骥等一众神武军:“他们会在此护卫,有任何突发状况,都能即刻处置。”
王进眼眶微微发红。
从前在豪强压迫下,官府政令如同废纸,百姓有冤难申,如今雁萧关字字铿锵,桩桩件件都落到实处。
他喉头滚动,艰难咽下酸涩,重重一揖:“小人替元州百姓谢过王爷。”
远处,阴云不知何时已散了大半,几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金黄的稻浪上,为田间忙碌的人影镀上一层光亮,恰似为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燃起了新的希望。
待王进再抬起头时,他面容亦染上一丝坚定。
而雁萧关则望着远方的土地若有所思,微风拂过,稻浪翻涌,簌簌声响里夹杂着泥土与稻香的气息。
片刻后,雁萧关说道:“此番将这里的粮食收成后,切记将这片田的土地丈量准确。”
王进先是应了一声“是”,短短时间相处,他已对雁萧关生出十足敬从。
可随即他却是一愣,目光带着疑惑与谨慎:“可我记得,城西这处有几片地是元州城内尚存的几家豪强士族的私田,那些土地早已被豪强视为囊中之物,赀簿都攥在他们手里,贸然丈量怕是要惹出……”
赀簿,便是大梁朝的地籍。
他声音渐弱,眉头不自觉凝在一处,过往因土地争端引发的流血冲突,桩桩件件都在脑海里翻涌。
他仍满脸忐忑,雁萧关听了这番话却顿时恍然。待他话音落下,雁萧关开口道:“前日我手下的人已将从沈家等家中收得的赀簿整理完毕,其中记录得清清楚楚,这里所有土地的相关文书,此刻都在府衙之中。”
王进望着雁萧关沉稳笃定的眼神,心中疑云渐渐散去。想来定是那几家豪强畏惧雁萧关的手段,趁乱或是暗中做了手脚,将城西私田的地契文书偷偷混进了从沈家等家族收缴来的地籍册之中。
他亦无需同雁萧关确认,只管听从雁萧关安排便是。
这边雁萧关已利落地翻身上马:“我先前已向元州百姓承诺,但凡身负冤屈,必给他们补偿,据下面人来报,这片官田原本没这么宽,其中不少是百姓垦荒所得。“
“垦荒土地本该归垦荒者私有,却在耕熟后被豪强霸占,如今自然该物归原主。“雁萧关盯着王进,”此事干系重大,切不可疏忽,就全交由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这番话让王进彻底呆立在原地。
望着雁萧关策马远去的背影,他眼眶渐渐泛红,那可是无数人争得头破血流的土地,雁萧关竟如此干脆地要还给百姓。
他心中满是庆幸,多亏自己咬牙撑到今日,才能得遇这般明主。
待日头高悬,晒得额头直冒热汗时,王进才回过神,开始在田间地头奔走。
雁萧关交付的差事绝非易事,被夺走田地的农户,有的地契早已遗失,有的连田界都记不清。
还有流民开垦的荒地,他们户籍不在元州,按律不能分地,可若不兑现雁萧关的承诺,又恐激起民变。
更棘手的是丈量土地,府衙里会丈量的文书大半死于乱局,剩下几人身体虚弱,根本难以承担繁重的丈量工作。而且分地得登记造册,一式三份,分别交给农户、里正和府衙留存。
可如今府衙里能提笔写字、整理文书的人手少得可怜,连抄写名册都难以凑够人,更别说还要实地核查田亩、核对户籍信息。
既要保证登记的土地面积准确无误,又得确保农户姓名、田界等细节不出差错,这般千头万绪的活计,仅凭眼下这点人手,着实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