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谢凡一颗心怦怦直跳,几要飞出胸膛。抬头见不远处有人巡街,才放下心来。又低头见身旁张世贤依旧无知无觉。只是一身绸缎衣裳,刚刚经谢凡一番拖拉,划破不少。
谢凡本想报官,可想到自己一无人证,二无损失。更临近年关,官府典吏也惫懒懈怠。报官不一定能抓到贼人,但一定会给自己增添麻烦。
谢凡心想:“算了算了,大过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倒是颇有些羡慕张胖子能如此安稳,不知不觉中已化险为夷。历经此事,谢凡也不敢再抄近路,老老实实走大路回张家去。
回到家时,张家铺子里灯火通明,一众伙计们还在忙忙碌碌。谢凡将张世贤交与他的贴身小厮,嘱咐小厮好生照顾主人安歇。自己才回到小院子去。
谢凡答应给福顺带点心,却空手回家。福顺颇有些失望,可见主人回来筋疲力尽,一脸狼狈。他也不好触谢凡霉头,忙不迭烧好热水,照顾谢凡洗漱歇下。
次日起床谢凡已恢复元气,昨日所遇抢劫一事仿佛一场幻觉。便也不再纠结,照旧回家过年。
昨日福顺已收拾好行李。此次行李除了衣裳,谢凡额外带上几篇自己平日所做文章律诗,请祖父点评指导。
临行前,谢凡略一思索,又带上几本时文文集。再加上前次乡试所编撰《乡试录》,最后加上《四书章句集注》。谢凡身为少爷依旧两手空空,一身轻松。书童福顺背着书箱。
因为行李较往年重了许多,福顺忍不住抱怨:“少爷,往年我们回家过年都不带书的。你说带书回家也不会看,所以不如不带。今年怎么带了这么多书。”
谢凡听了轻哼一声,心想:“福顺怎么这么没有觉悟。”正欲开口斥责。
可转念一想,书籍实在沉重,福顺确实辛苦。于是答应出发前再去同庆楼一趟,买几个酥皮点心让他路上吃。福顺闻言,立刻展露笑容,随着谢凡出门。
两人刚刚跨过门槛,便见门口蹲着个少年。衣裳破烂,正冻得瑟瑟发抖。城中不时有些流民乞丐,也许这少年正是其中一员。谢凡不禁有些同情:“这么冷的天,又是大过年的,真不容易。”
谢凡正打算从怀中拿几文钱给少年,那少年却忽然转头望向谢凡。
见少年面庞有几分熟悉,谢凡猛一激灵,正是昨晚所遇贼人!他立马转身关门。心里想着:“昨晚没抢到,这人还真跟我回家拿钱来了啊。”
那少年却猛然起身,又径直跪下,对着谢凡砰砰磕头。
谢凡动作十分迅速,门已关上大半,只留着一条缝儿。谢凡扒着门缝,看少年磕头。只见他磕头十分货真价实,不单磕得石砖砰砰作响,甚至磕得额头汩汩流血。
少年这番操作,着实将谢凡吓得不轻:“大过年的,这是要磕死在门口吗?这可不行,这是张家的院子。”
他只好将门拉开一点,招呼少年:“好汉若是有何难处,不妨直言。学生愿相助一二。”
少年闻言抬起头来,额上鲜血便流淌下来。一张脸上鲜血淋漓,看得谢凡心惊肉跳。少年依旧跪在地上,直起身子,对谢凡抱拳,说道:“求少爷收留小人。”
谢凡见少年似乎并无恶意,此时青天白日,小院虽不临街,左右亦有人家。便大着胆子,让少年进门。却不进屋,只留在院中。又嘱咐福顺将门大打开,站在门口,只要情况有异,立刻高声喊人。
少年进得门后,便主动对谢凡交待身世:他今年十六,姓顾。因不曾念过书,也未取大名。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便唤作三郎。家中是浙江都司,宁波卫军户。
前月倭寇上岸洗劫,宁波卫惨遭屠戮。家人尽数遇害,只他一人侥幸逃脱。可顾三郎从此也沦为流民,一路辗转乞讨,来到南京城中讨生活。昨日实在饿得紧了,方才拦路打劫,遇上谢凡二人。
第45章 但行好事
顾三郎生得五官端正,高大修长,猿臂宽肩。此时脸上带血,这一席话间几度哽咽,情真意切。叫谢凡和福顺好不同情。福顺连忙打水绞手巾,叫顾三郎擦去脸上血迹。又转身去拿出一件旧外袍,让顾三郎披上。
谢凡看福顺脸上满是同情,忙前忙后。可是他转念一想,心中同情之余,更不住疑窦丛生。前月倭寇洗劫宁波,劫掠百姓,此事毫无疑问。朝廷邸报有载,谢凡等一众读书人都在官衙门口读了。一时议论纷纷,群情激愤。昨晚张世贤痛哭流涕之余,也曾大讲特讲,宁波绍兴惨状,倭寇气焰嚣张。
其间惨状,谢凡虽未目睹,也心有戚戚焉。一度忧心外敌可会深入内陆,直达应天。万幸想到应天府作为南直隶省核心中枢,守备森严,定然安全无虞。
可除去倭寇劫掠一事,余下所述,却皆是难辨真伪。于是他开口逐一询问顾三郎:如何逃过倭寇毒手?如何来到应天府?如何进入城内?昨日手中似有刀剑,又是从何而来?
但凡顾三郎回答稍有迟疑,谢凡心中同情立刻烟消云散。可偏偏顾三郎一一答复,毫无迟疑。
因他那日腹泻,倭寇闯入之时,他正在村外茅厕。耳闻杀声震天,于是他躲在茅房。等外间平静方才出来,只见家人尽数惨死,卫所众人也无一幸免。家中财务洗劫一空,倭寇更点火烧屋,家园沦为废墟。
倭寇洗劫,户籍黄册被毁,自己已无户籍。卫所军早已腐败,顾家作为底层军户,本就度日艰难。名为军户,实为上级奴仆,更不如寻常百姓佃户。家中也无亲人,索性离乡成为流民。
万幸母亲所藏几钱私房银子在床下隐蔽之处,未叫贼人发现。他在父母房中找到,因此才有盘缠。沿着大路一路北上。原也不知目的地,只想着往北,越北越安全。可惜路上盘缠耗尽,便亦有乞讨。
到达此地,见城郭高大,问了路人才知,自己已至南直隶省应天府。刚好天气渐渐寒冷也支撑不住,便混在流民乞丐群中,进城讨生活。临进年关路上行人减少,乞讨也日益困难。昨晚实在是腹内饥饿,见谢凡一行只有两人,张世贤衣着华丽又不省人事,便挺而走险。
至于昨晚手中刀具,却只是一块倭寇佩刀残片。顾三郎回家之后,这块残刀正卡在他父亲遗体肋骨之间。倭寇一路烧杀抢掠,杀人如麻,佩刀许是卷刃,因此被顾三郎父亲肋骨所折断。
说着顾三郎自怀中拿出一块布包,仔细展开。其中是一截断刃连带把手,刃上图案似为花草图文。谢凡与福顺两人皆不认识。说道此处顾三郎一脸愤恨之色,狠狠擦去脸上泪水。赌咒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手刃仇敌。
说罢顾三郎又将双手双脚伸出,请谢凡主仆二人观瞧。只见满布血泡伤痕,胼手砥足。一见便是长途跋涉所致。
末了,顾三郎又复跪下,诚恳陈词。昨晚谢凡于危难之际,不曾抛下朋友,又身负武艺。可见必为忠义之士,自己心生佩服。便四下打听,知道同行人为绸缎张家掌柜,又找到谢凡。恳求追随谢凡,为奴为仆,万死不辞。
福顺听闻此事,对主人投来崇拜目光。谢凡听这一番夸奖,也不免有几分得意。于是主仆两人将顾三郎请到屋中,叫他洗漱更衣。福顺又张罗了一餐饭食给他。顾三郎狼吞虎咽吃了,又不住向谢凡主仆两人道谢。
经此一番折腾,天色已过。只好明日再出发回家。晚间将顾三郎安置在李宁原先厢房中一处空屋里,顾三郎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晚上谢凡躺在床上,思忖顾三郎一事。他白日所言,细细回想,以谢凡所见所识,似乎并无情理不通之处。可究竟是真是假,谢凡也无从考证。
谢凡想着,还是不能贸贸然将顾三郎收为奴仆,带回溧水家中。顾三郎终究来历不明,万一他实为歹人,居心不良,无疑是引狼入室。自家几人,老的老,小的小,毫无战力。
“做好事,有风险。不做好事,良心上过不去。”谢凡翻来覆去,心里实在纠结。
次日起床,谢凡照旧招呼福顺准备出发回家,将自己两人所住厢房锁好。再找到张家管事,表明自己要留下一人看院子,请张家人稍加关照。张家上下正在焦头烂额,管事也无暇多问,只随口答应下来。
最后回到小院,拿出二钱银子,交给顾三郎。对他说道:“自己主仆二人,将出门一趟,年后回来。你可在此处居住过年。年后待我两人回来,再说旁的事情。”
顾三郎见谢凡拿出二两银子,又让自己有此容身之地。连忙下跪磕头,连连承诺定不负谢凡恩情。谢凡连忙将他扶起。
谢凡自以为此番安排十分合理,他心中推理到:“如果这个顾三郎是歹人,他多半拿了二钱银子就此走人。如果年后回来,他还在此处,可见是诚心投奔。自己一个小小秀才,应该还不值得坏人放长线钓大鱼。”
虽也有些心疼二钱银子,可也无法对顾三郎置之不理。心中暗暗感叹:“不做好事,不给钱,伤良心。顾念良心做好事,又伤钱包。做好人真难。算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