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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光有及 第19节

  我掀帘下望,眉心微拢,尚未开口,风驰便已上前一步将那伙计扶起,打赏了点银子,低声道了句“退下”,将人送开。
  看来,这所谓的“变化”,终究只是换汤不换药。
  京中这等吃人不吐骨、奴仆如草芥的风气,依旧一成不变,丝毫未减。
  不管是那金玉堆砌、穷奢极侈的金樽坊,还是灯光如昼、声色犬马的琼台阁,都无甚分别。
  我未等侍从上前,便自车中跃下。
  登上二楼,甫一踏入包间,便见屋中已有数人落座。
  我将珠帘轻挑,帘下玉影微晃,那几人闻声回首,皆是一身锦衣貂裘,眼光落到我身上时,神色微异。
  一人率先起身,眉梢高挑,笑意肆意,拱手朗声道:“早闻卫家少主风姿出众,今日一见,果然是神仙人物,教我懊悔不已。如此人物,怎叫我今日才得结识。”
  他言语夸张,颇为张扬,语气却并无恶意。
  他旁边一人亦随之起身,眉眼清俊,唇角带笑,显得温雅从容。
  他轻轻摇头:“子宥,你莫要一开口便惊着人。”随即朝我拱手为礼,温声道,“卫公子勿怪,子宥性子跳脱,言语轻浮了些,莫让他坏了我们这些人的体面。”
  我含笑还礼,语气不卑不亢,道:“大人言重,在下不过一介商贾之后,蒙诸位抬爱,已是惶恐。”
  几句调笑闲语之后,我被请入上座,落座后,方才细细看清在座诸人。
  最先开口者,正是永昌伯府世子沈凌,字子宥。倒也不似传言中那般轻浮无行,反而颇有几分真性情。
  那位替他说话之人,名许致,出身寒门。其师为前任国子祭酒韩大人,年仅十八便中进士。现任礼部主事,专掌贡士选录之事,可谓才名在外。
  其余数人,皆是朝中权贵之后,个个锦衣玉食,身居要职,眉眼之间皆自有一份不容忽视的傲气。
  “京城这天与南地不同吧?卫公子可还习惯?”沈子宥坐在我旁边,热情地望着我。
  “确实清寒刺骨,与南地湿暖迥然不同。不过这般雪压京瓦、千里冰封的景致,于南地却是难得一见,倒也别有一番滋味。”我微笑作答。
  说话间,几名侍女鱼贯而入,香气伴着寒气氤氲而来,桌上渐次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
  许致笑着接口:“一入冬,京中多是家禽野味,温补为先。倒不及南地那般海味纷陈、调料丰繁。卫公子可还吃得惯?”
  我回道:“许大人这话折煞我了。京中饮馔讲究清和平顺、滋味有度,形色兼备,自是极好,怎敢言‘不惯’二字。”
  许致含笑摆手:“我字惟清,卫公子不若唤我一声惟清,便是朋友。”
  我略顿:“惟清兄既不嫌弃,那便也不要唤我卫公子了。”
  许致回道:“自然,卫兄。”
  沈子宥在旁不甘寂寞地插话:“你们都改了称呼,岂有我独自拘谨之理?卫兄也莫唤我世子,那名头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叫我表字,子宥便是。”
  我举杯略抿,言语柔和而有分寸:“好,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子宥兄。”
  一番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话题终于慢悠悠绕进了正题。
  “卫兄可曾亲自出过海?”一人饶有兴致地问,“听说南洋那些人长得古怪,竟有人生来红发黑肤,像异兽一般。”
  我将酒盏轻轻搁下:“确实如此。南洋不止红发,还有金发碧眼之人,鼻梁高挺,眼眶深凹,言语难通,与我中原大不相同。”
  “我倒是在京里见过一回,”另一人摇了摇头,啧了一声,“是被人买来当奴,站在街口供人观赏。”
  许致轻抿了口酒,忽地接话:“阔罗一带出香,有奇楠一种,千金难求,一缕燃尽,半月香气不散。世间诸多奇珍异宝,尽出其地。”
  我点头:“奇楠香。香未起火,气已穿帘透榻。”
  众人纷纷嘶了口气,有人作势拱手:“此等物事,怕也只有宫中娘娘们享得起。”
  沈子宥倚着椅背,语气一转:“听闻南洋海寇甚嚣,卫家如何保得这些珍物周全?”
  “据说卫家水师护航,所至诸港皆开关设税,自成一系。前阵子李重熙将军平了海寇,立下重功,是否也借了卫家水师一用?”许致目光透亮,望着我。
  我心道终于到了重点。
  在心里酝酿一番,我笑而不答,反问道:“朝廷有命,卫家自当听从,何来借与不借之说?”
  许致也笑了,姿态不动声色:“说得是。若朝中亦有这般水师,怕是早扫尽海寇,不劳民力。”
  我斟酌着语气:“卫家的水师,本就是为朝廷所养。若天子欲起兵,自当倾囊以助。兵船人马,皆听调遣。”
  话一出口,席间气氛微顿,笑语稍歇。
  沈子宥却在此时挑眉一笑,举壶为我满酒,语带揶揄:“卫兄说得是。只是这次的功劳都被李重熙抢了去,让他在圣前立了铁功,把我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子弟,更衬得一无是处。”
  沈子宥话音未落,门前珠帘“哗啦”,又是一声轻响,似是有人掀帘入内。
  我未抬头,以为是侍女添酒,只垂眸抿了一口盏中微凉的清酿。
  却听一声低沉含笑、略带慵懒的嗓音响起。
  “沈子宥,怎的又在背后编排人坏话?”
  我举着酒杯的手停顿,猛然抬头。
  帘外身影高大挺拔,逆光而立,衣袂随风微动。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就在珠帘掀起间,毫无预兆地撞入我的眼底。
  我登时愣在原地。
  “李重熙?”沈子宥微愣半瞬,旋即哈哈大笑,语气亲昵,“你怎么来了?平时请你赴宴难如登天,今日竟肯不请自来,算我走运。”
  他一句话,原是想缓和气氛,谁料话音落下,室内气息反倒更为凝滞了些。
  我微侧目,发现在座诸人皆不约而同看向许致,仿佛在等他的反应。
  许致神情只迟疑了半息,便起身拱手行礼:“李将军。”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齐声见礼。
  我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仍坐在原地,顿觉失礼。
  我忙不迭放下酒盏,低头起身,声音细若蚊蚋:“李将军安。”
  “这般见礼,倒显得是我扫了众人兴致。”李昀淡淡一笑,说罢,作势要转身离去。
  沈子宥一惊,连忙上前拽住李昀。
  可惜他文弱书生一个,扯住李昀那只袖子后,脸都憋红了:“你干嘛去!重熙,来了还想走?”
  他说罢,回头便招呼众人,“别拘着了,重熙他只是面上冷,其实心极热。”
  我低着头,藏住自己的神色,指节微微用力扣着衣摆。
  却还是忍不住抬眼,恰好撞上李昀下垂的视线。
  他正睨着我看。
  “来,我给你引荐。”沈子宥热情地招呼,“这是南地海商卫家的少主,卫岑,卫兄。”
  “两位早都熟识了吧?”许致突然说道。
  许致在一旁依旧笑得温和,我却看出几分不同。
  这才想起,我和李昀之前在海上的境遇。
  可那时我们隔着屏风,他并没有见过我的长相。
  但——
  我不仅是卫岑,我还是徐小山。
  李昀会不会认出我。他会突然发难吗。
  我刚想说点什么,李昀缓声开口,语气里似有似无的意味:“是啊,别来无恙,卫公子。”
  【作者有话说】
  小山内心: (﹏)我警告你补药过来啊!!!!
  第17章 目若朗星
  灯火的光晕自李昀的方向照过来,晃在我颈侧。
  我仿若也和这灯火一样,被琉璃灯罩扣住,感到滚烫灼热,喘不过气。
  我不确定地看向李昀,他已经移开了目光。
  众人相继落座,李昀不偏不倚,坐在我的正对面。
  “二位既已识面,怎么卫兄还未缓过神来?”许致笑问,似无意,却把话抛得极准。
  “可不是,”沈子宥接道,“你们也算并肩作战的袍泽了,如今又在京中重逢,倒像是命里注定。”
  众人随声附和,话语交错,笑声重起,席间热闹如初。
  我亦笑着应和,举杯与他们周旋,心下却如热锅翻滚,强撑着一分镇定。
  暗里,我却瞟向李昀。
  见他执杯而坐,身子斜倚在椅背上,姿态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有点慵懒,嘴角噙着一抹不甚明朗的笑意。
  他侧着脸,与沈子宥交谈。
  于是我慢慢抬眼,看似在听沈子宥说话,实则将目光落在李昀脸上。
  目光所及,就是那笔挺的鼻梁,侧影斑驳,在烛火下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下颌的弧度冷峻,棱角分明
  我看了一眼,又一眼。
  直到那张脸似要转过来,我才垂下眼帘,抿了一口杯中酒,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余光,仍不肯离他半寸。
  “上次一别已有数月,卫公子身体可大好了?”
  李昀忽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情绪。
  他似乎总是这般,骤然开口,从不预兆,总叫我一惊。
  几次为数不多的相见,他总恰在我心绪稍松之刻,声如钧雷,叫人猝不及防。
  我轻咳一声,原本装得从容的姿态裂了缝隙。
  许致眼尖,顺势笑道:“果真没缓过来?莫不是见了李将军,心头太激动?”
  我轻压喉间的痒意:“惟清兄这是冤枉我了。说来惭愧,我与李将军,今日才是第一次真正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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