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赵清存说,要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她问他,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是什么样的?彼时他笑而不语。
而现在,他给出了他的回答。
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也许并不是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娶进门,亦不是夫妇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八抬大轿是一生操劳的开始,而举案齐眉……那是只能孟光跪下给梁鸿举案,而梁鸿,他是绝不会向孟光举案的。
梁鸿不许孟光穿绫衣锦,孟光就只能抛去绫罗,只穿一身粗布衫;梁鸿不许孟光施粉黛,孟光便只能素面朝天。
孟光嫁给梁鸿,日日夜夜为其操持,世人却只夸赞梁鸿如何高洁,绝口不提孟光半句辛苦。
哈!
二人同行,若是一件事只约束其中一人,另一人则尽享其福,那么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公不义,就是桎梏、锁链和囚笼。
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其实并非男女之间虚无缥缈的情分,而是一个女人拥有“不爱”和“不嫁”的自由,以及支撑着她,让她能够底气十足地说出“不爱”、“不嫁”的财富。
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就是拥有取之无禁的自由和用之不竭的财富的女人!
俗世偏爱男人,以为男人无所不能。可男人终究只是二道贩子罢了,他们先将天地间的权、钱、义据为己有,再以之吸引并困锁女人。
男人本身并不能造就最幸福的女人——惟财富和自由可以。
*
天很冷,西子湖畔寒风阵阵,整个临安都是冷的,手脚都能被冻皴。
晏怀微独自一人坐在西子湖畔的凉亭里,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发现亭外有洁白细蕊飘飘洒洒,竟是又下雪了。
她走出亭外,抬手,想接住一片飞雪。可雪花太过顽皮,簌簌然从她指尖逃走。
晏怀微想,赵清存走了,走得好。他定然已化作飞雪,飞往他的群山。
他得到了从十岁起就梦寐以求的快意洒脱,终于可以张开双臂,浩荡地飞旋,再无人能够阻拦他、压抑他。
大雪会落在山尖,落在枝头,落在西子湖光之中,也会于不经意间,落在晏怀微的眉眼唇边。
她和他,有亲密亦有别离,有相爱亦有尊重,其实这样就很好。
不难过,晏怀微摸了摸心窝,她真的不难过。
从今往后,她晏樨就做一个豪放不羁的小寡妇,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们两人都得到了自己憧憬的自由,只不过,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
但没关系,反正……人间天上,终会重逢。
第78章
离开王府之后, 晏怀微带着小吉搬去了近民坊宁昌巷。
待一切收拾妥当才发觉,赵清存留给她的这间宅院,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新宅位置特别好, 夹在临安府衙和府学之间, 南边是府判厅,北边是涌金池,东边是后市街,向西就到清波门——若是闲暇时想去西湖写诗作画,雇个轿子三五步便至。
宅院往北不远便是临安府学。
晏怀微只要打开院门向外眺望,就能看到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三三两两行于路旁, 简直称得上赏心悦目。
除了位置极佳, 新宅的布局也完全是晏怀微的心头好。
此处与郡王府的雕梁画栋完全不同,也与她从小住到大的保康巷晏家颇为迥异, 但也不知为何, 晏怀微总感觉这宅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温暖的书卷气。
进得大门便是一方小院, 院内搭着花藤,沿花藤继续往里走就是房屋。
正屋三间上房,很大也很敞亮, 屋外左右各两间厢房,每间房内皆摆置书箧、书奁等物, 再往里走便是后院, 灶房、柴房、溷厕皆在此处。
将行李诸物安置好, 晏怀微抽空去拜访了左邻右舍。
这一拜访才知, 原来近民坊这间宅子本是一位府学教授的居所。恰巧其父于去岁冬日身染恶疾, 教授忧心父病,遂辞官归乡照料父亲。离开临安之前,为筹措盘缠, 他便将这宅子卖了。
“不知那位教授姓甚名谁?”晏怀微有些好奇。
“姓杨,名万里。”
天菩萨啊,此处居然是杨万里的旧宅?!
晏怀微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近来第几次被惊得目瞪口呆。
盖因从前她曾读过杨万里的诗作,只觉清丽可爱、独树一帜,故而对其才学仰慕不已。却不知原来那人于去岁鬻宅时,买下他宅院的人竟然是赵清存!
赵清存的眼光怎么这么好啊!
于是乎,在这个简直挑不出一丝毛病的宅子里,晏怀微和小吉用了整整三日,依照她们的心意,把房屋从里到外重新布置了一番。
待一切收拾妥当,这宅子愈发令人满意。
院子里的花架上紫藤萦绕,花架下则遍植山茶。眼下恰逢春初,紫藤并无花蕊,惟有细润枝叶低垂;而山茶花却开得正艳,红灿灿地烧眼睛。
晏怀微将房内茶案搬出来摆在花架下,又唤了小吉过来,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惬意地就着山茶饮茶。
手中捧着青瓷盏,晏怀微开始盘算自己接下来的人生。
这些日子她总是没来由地想起林伊伊。想到那位花蕊楼的前歌妓在郡王府小住的时候,聊及自己在长沙当店东的事,直说得眉飞色舞,也勾得晏怀微心里又馋又痒。
她也很想试试,想试着做个小买卖。
“娘子想做什么买卖?”小吉一听晏怀微想开铺子做店东,登时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你猜猜。”晏怀微故意卖关子。
“绒线铺?”
“不是。”
“胭脂铺?”
“也不是。”
“扇子铺?果子铺?香药铺?”小吉抓耳挠腮,开始乱猜。
晏怀微却仍是摇头:“都不是。”
“都不是……那究竟是什么呀?”
小丫头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其他可以做的了——难不成是要开个烧鸭铺?!
晏怀微掩口笑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谁承想,铺子还没开起来,同行倒先来了。
但此人并非来阻挠晏怀微与自己抢生意,而是来送一份校雠样稿。
荣六郎书籍铺的店掌柜留着齐整髭须,穿着素净衣裳,瞧年纪应该不大,可话语举止却是十足老成。
“鄙人姓荣,今日来此只为将这誊清样稿拿给娘子过目,若无讹错,便可付梓。”
荣掌柜说着就将手中纸稿递给晏怀微。
晏怀微满脸疑惑地接过,低头看去,只一眼,心底便是轰然地动山摇。
——那竟然是一沓词稿!
词稿尚未锁线,扉页写着七个字,左上角三个大字乃“含情集”,其下四小字是“临安晏樨”。
浑身如过电,晏怀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唰唰唰”地快速翻阅着手中词稿……没错,果然没错,内中每一首诗词都是她写的。也就是说,这本校样是她的集子,还被取名为“含情”。
“这是……哪儿来的?”晏怀微的话音抖得厉害。
荣掌柜被对方这奇怪的反应弄得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才说:
“此乃昔年被誉为‘大宋第二才女’的晏樨娘子之作。郡王殿下将词稿交给鄙人,集名亦是殿下所取。殿下曾特意叮嘱,勘误之后将样稿送至张梨枝娘子处,请娘子过目。”
听完荣掌柜的解释,晏怀微的手抖得已经连薄薄一沓稿纸都握不住。
赵清存将她的词稿交给了临安府最好的书籍铺,让他们为她付梓……如此说来,这“含情”二字,应是赵清存看到了她随手写下的句子,便以此为她的集子取名。
彼时她写的是——“梨乃枝头含情魄,兰是泥淖君子心”。
晏怀微紧咬下唇,一页页翻看词稿,想借此掩盖自己心头的酸楚与纷乱。
不承想翻着翻着,她惊愕地发现,昔年被赵清存“剽窃”走的那些诗词亦赫然在列——也就是说,只要这本《含情集》付梓,那些词句就又会回到“临安晏樨”名下。
至于这本集子究竟要不要付梓,那些惹世人唾弃的“淫词艳曲”要不要收回,赵清存并没有替她做决定,而是将决定权交到了她自己手中。
一切都由她自己来定,她想要就要,她不想要就可以不要。
晏怀微翻动稿纸的手渐渐停住,呆站原地,一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荣掌柜正想开口询问,却见稿纸上忽地洇开一滴水珠。
荣掌柜惊愕看去,这才发现面前女子不知何时已无声地哭作泪人儿。
“娘子这是……这是……”荣掌柜被晏怀微哭得手足无措。
晏怀微抬袖拭泪,复又向对方略施一礼,道:“掌柜有所不知,这晏娘子其实是我的故友。如今故人已去,我睹物思人,一时间心绪难平。”
“娘子节哀,”荣掌柜赶忙安慰道,“想当年,这晏娘子乃是咱们临安府小有名气之人,只可惜年纪轻轻便不在人世。唉,生死无常,世事难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