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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过往诸事,且容为父一桩桩告知于你。”
  过往诸事细论起来,便要从晏怀微不声不响去跳江开始说起。
  她跳江之后,尸身遍寻不见,有人说已经被捞起来了,又有人说早就被江水冲走了……七嘴八舌,反正究竟是死是活谁也说不清楚。
  但众人思来想去,只觉冬日落水究竟难活,晏家才女大抵已不在人间。
  世人对待诗人往往是这样的——活着的诗人最是低贱,分文不值;惟有死去的诗人,才能有幸得到世俗片刻青睐。
  晏家才女死了,她的诗词突然就有了价值。
  彼时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都说是仰慕才华,想要一睹才女诗词。
  晏裕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便将诗词手稿尽皆拿出,让他们誊抄了去。
  诗词是极好的诗词,但坏就坏在,晏怀微是个女人——女人怎么能写情、写欲望?!
  简直不守妇道、不知廉耻、不贞不洁!
  不知由谁起的头,赞赏逐渐变成了唾弃。
  “流言蜚语不堪入耳,爹娘要脸面,便说要在北桥仙林寺焚稿。此事被那赵清存知晓,焚稿前一日,他来家中劝阻……他一个外人,如何知晓做爹娘的难堪!这事自然不能由他来定夺!……后来他便说,你的词稿中有很多其实是他写的,他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些……为父知晓他是在骗人,但既然他愿意为你担负骂名……那就让他担着……”
  晏裕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敢直视晏怀微,只半垂着头,眼睛盯着鞋面。
  秦炀口中所说的被赵清存“剽窃”的那些词稿,其实都是晏裕刻意挑出来给对方的——晏裕专将词稿中最“淫艳”的部分挑给了赵清存,让他去受着那些唾沫星子。
  赵清存明白晏裕的意思,晏裕也知道赵清存可以利用,在这件事上,两个男人几乎心照不宣。
  谁知赵清存拿走词稿没多久,世俗的褒贬居然又变了。
  御街上的酒楼歌馆都开始争相唱起那些淫艳之词,花蕊楼新来的劝酒歌妓怀抱琵琶,音声清越地唱着:
  “清辉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
  “春不见,只见伊。”
  酒楼歌馆整日熙来攘往,这一唱可不得了,人人都说弄错啦弄错啦,那些淫词艳曲并非晏家才女所写,而是赵家三郎写的!
  “哎哟哟这可使不得,这么好的词句,怎能说是淫词?!”
  “咱们前先都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唉。”
  “你别说,赵官人风流倜傥,这词句填得顶好的嘞!”
  “从前没怎么见过赵官人的词,如今一见,真是妙哉!”
  “可不是嘛,昔有白衣卿相柳三变,今有玉骨兰郎赵清存。”
  ——从骂到夸,只有一个性别之差。
  听晏裕说完事情经过,晏怀微明白了,赵清存将她的词句“据为己有”,其实是在保护她。
  女子写春心思情,世俗认为是“淫”,是“贱”,是“不堪”。
  男子写春心思情,世俗非但不会贬其分毫,反而会夸赞他风流潇洒,倜傥不群。
  一切都是这般荒诞。
  晏裕不再说话,晏怀微也不说话,周身裹着厚厚一层沉默。
  片刻后,晏裕嘴唇微动,但却没发出声音,脸色变得越来越红,神情也越来越不自然。
  晏怀微看出来了,父亲这是想向她道歉,却又拉不下脸,只能用这种奇怪的扭捏替他表达说不出口的歉意。
  可惜……没说出口,那就不做数。
  晏怀微突然很想问晏裕,是不是在你眼里,那些金石清玩比我重要?
  话到嘴边却又蓦地收住。问这话,傻不傻?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她忽然想起从前自己在李宅小住的时候,有一次大妈妈与她聊起当年,说夫君赵明诚特别喜爱金石清玩。
  建炎三年,赵明诚擢为湖州知州,彼时需要朝见御前,在与李清照分别时曾再三叮嘱她,让她一定要照看好家中金石。
  他交待李清照,倘若遭遇敌军攻城,就先丢掉包裹,再丢掉衣物,再丢掉书册和画卷,唯独那些金石祭礼之物,哪怕是抱着背着也一定要看顾好,哪怕死了也不能将那些东西丢下。
  回忆起这桩旧事,大妈妈并未细说当年夫君自行离去,但却交待她金石清玩必须“与身俱存亡”的时候,她心里作何感受。但聊着聊着,大妈妈却不再看晏怀微,而是举目望向虚空,眼神悲凉。
  晏怀微想,大妈妈不说她也能懂,大妈妈心里不舒服。
  现在她看着晏裕,发觉自己突然明白过来,他们这类男人就是这样的——没意思透了。
  晏怀微善解人意,她感觉自己能理解父亲,但理解归理解,原谅是原谅,两码事。
  *
  晏怀微这次回来,并不打算在晏家久留。她不想再听见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话,况且如今的晏家,对她来说,早就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和赵清存已经说好,过了上元佳节她就回府。
  年节这些日子,张五娘因着女儿的归来,病情好转不少。但母女二人却都不愿意出门去凑热闹,遂一起躲在房里,聊聊天,喝喝茶,拾捡着昔年旧物。
  至上元当日,朝天门外依旧搭起大鳌山,晏裕带着儿子出门去看,晏怀微却仍在家中陪着张五娘绣花。
  屋子里很暖和,母女二人闲拈针线。
  此间既没有晏裕,也没有赵清存和齐耀祖,她们绝口不提任何一个男人,只聊些幼时趣事,温馨而自在。
  次日乃正月十六,晏怀微早上起来和小吉一起收拾了衣衫包裹,谁知原本说好要来接的王府马车却迟迟未至。
  一直等到快晌午都不见车来,晏怀微心内隐有不好的预感,便让小吉出门雇了顶轿子,打算自己回王府。
  轿子慢悠悠沿着街巷向西行去。过了井亭桥,在距离王府还有十数丈远的时候,小吉在轿外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随着这声尖叫,轿子也停了下来。
  晏怀微的心倏然一紧:“怎么了?”
  “娘子……娘子……你看……”小吉连话都已经说不囫囵。
  晏怀微心道不妙,掀开轿帘走了出来——入眼便是飘飘荡荡的丧幡,阴森冷冽迎头劈来。
  凄冷的,枯白的,丧幡晃悠悠地飘荡在王府大门外。
  晏怀微面容僵硬地看着前方,丧幡白底黑字,其上五个大字令人肝肠寸断。
  那上面写着——“泸川郡王,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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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灵堂就设在王府东边的妙果寺外, 堂内停灵,堂外吊唁。
  泸川郡王于乾道元年正月十五日恶疾暴毙。鉴于其身份特殊,且府内人丁稀薄, 朝廷遣下宗正寺丞吕烨并宗正寺胥长、胥佐等数人至妙果寺协助王府治丧。
  毕竟是少时便陪伴官家左右的幺弟, 无论二人如何阋墙,斯人已逝,生前的争执皆一笔勾销。官家哀伤不已,为其罢朝三日,追赠“岐王”封号,谥忠毅。
  赵清存的棺椁停放于灵堂内, 灵座右侧悬挂铭旌, 上书“忠毅虔顺敦睦睿敏赵岐王珝之柩”等诸般字样。
  灵堂外,白幡飘扬, 冷至肝胆俱碎。
  超度亡人的僧侣虔诚地诵着唵嘛呢呗, 而术士们则挥舞着招魂幡, 扬声长呼:“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停灵这几日,每日都是阴天。黑色的云流荡在半空,浓重的戾气压得人抬不起头。
  但这丝毫也不妨碍丧仪的进行——停灵数日, 前来吊唁之人络绎不绝,临安府的达官贵胄们几乎接踵而至。
  在宗正寺丞吕烨的措置之下, 诸人焚香敬拜, 跪酹茶酒, 行赙襚礼, 诸多事宜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生前与泸川郡王并无丝毫交集的贵人们聚集灵堂内赙襚, 而真正与赵清存耳鬓厮磨过的晏怀微,却只能沉默地站在灵堂外。
  赵清存曾说要给她名分,但她没要。所以她现在依然只是府内一名书会先生, 无法像那些高官贵胄一般在岐王灵前吊唁,守灵之事自然也轮不到她。
  此刻,晏怀微一身素净粗布衣裳,与妙儿、珠儿等府内女使一并立于丧幡下。
  身旁尽是嘲哳纷扰,而她却只凝眸望着灵堂内那具被遮在魂帛后的棺椁,望得太出神,连眼睛都忘了眨一眨。
  她感觉自己仿佛透过魂帛和棺椁,看到了躺在里面的赵清存。
  他睡在黑黢黢的棺材里,面色僵白,唯有眉心那朵兰花,艳至凄凉。
  晏怀微在心里描画着他的模样,但却并没觉得特别悲伤,什么痛苦欲绝、肝肠寸断之类的感受,她现在都没有。
  因为从赵清存第一次情绪失控,摔了药碗,让所有人都滚出景明院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那时候,她在赵清存身上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像腐烂草叶一样的味道,很淡,却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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