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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马上就要过新年了,趁着年节,你也回家去看看吧。”赵清存声音闷闷地说。
  “你想让我回去?”
  “我这病,许是不能好了……只能说天意如此,人意又能奈何?我不想旁人皆热热闹闹过新年,你还要在这儿陪我受罪。我知道你想见你阿娘,你回去看看二老,若是高兴就多住些时日,住够了再回来。”
  晏怀微扶着赵清存,让他躺好,她也并未急着离开,而是重新在他身旁坐下。
  “好,过两日我就带小吉回家去看看。睡吧。”
  可赵清存却像个不听话的大孩子,偏不肯睡,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晏怀微,像是要将她烙在眼睛里,拼命记住她的样子。
  黄泉路上,将她的温柔模样揣进怀里,暖暖的,就不会孤独。
  晏怀微突然抬手将对方眼睛捂住——不是怕被他看,而是怕被他看见自己快要落泪。
  赵清存忽然问她:“你会唱陈与义的《临江仙》吗?”
  “忆昔午桥桥上饮?”晏怀微浅笑,“会唱。”
  “我想听你唱这首词。”
  晏怀微没有拒绝,因为今时今日,唱这首《临江仙》真是再合适不过。
  她在心里找了一下调子,而后柔声唱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她想起昔年聚景园的冬日宴饮,坐中亦皆豪英。彼时他们唱着意气高昂的曲词,天光照肝胆。
  怎料一转眼便是——
  “长沟流月去无声。”赵清存忽地也加入唱和,声音喑哑,气息微弱。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晏怀微极力忍着肺腑之中的悲情,用破碎的嗓音,继续与他一同唱下去。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她感觉自己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看不清他,只看到他淡淡地笑着,边笑边哭。
  “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一曲唱罢,赵清存慢慢地闭上眼睛。
  晏怀微为对方掖了掖被子,起身行至窗边。
  她凝眸向窗外看去。
  窗外已是黄昏,太阳快要落山了,拖着它疲倦的身体,将一抹黯淡斜晖留在人间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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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电斩雨处, 火烧风时。
  “隆兴”这个年号,在其二年岁末戛然而止,新的一年乃乙酉, 朝廷改元“乾道”。
  乾道元年正月初三, 晏怀微回到了位于积善坊的晏家。
  隐姓埋名住进王府的那段时日里,她曾无数次梦见此地。这里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有她的宝帘、书卷、画案,亦有她“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去。
  从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至乾道元年正月初三,她离开此地整整三年。
  一天都不多, 也一天都不少。
  府里昨日就遣了府干来告知晏家, 说泸川郡王府的娘子将于次日蹈足宝地。
  “郡王府的娘子?”晏裕脸色隐隐发白,“究竟何人?”
  “是府中一位极受恩王宠爱的娘子, 许是与贵地颇有渊源, 遂打算来向晏正字恭贺新禧。”那府干谦敬地说。
  听了这话, 晏裕也不知为何,忽觉心头惊慌不已。
  他想到前些日子,女婿突然来家中将张五娘接走。不巧那会儿他在公署, 待他回到家中,便听张五娘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女儿还活着”、“女儿没死”诸如此类的疯话。
  自女儿落江失踪之后, 他这浑家就变得有些神志不清, 整日念叨些“孩子只有十六岁”、“不要嫁去齐家”的言语, 这会子又颠三倒四说人没死, 晏裕以为她是痰疾又犯了, 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直到晏怀微再次站在他面前。
  晏裕呆若木鸡,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度娴雅的王府娘子,嘴巴张开又合上, 合上又张开,反复数次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倒是晏怀微,平静地行至父亲面前,礼道:“阿爹,过新年了,女儿向您拜贺——愿保兹善,百福具臻。”
  神情语气皆自若,仿佛她并非“死了”三年,而是嫁去泸川郡王府,今日大年初三,她归宁省亲罢了。
  晏裕的脸色忽红忽白,蓦地出了一脊背冷汗。
  父女二人相对沉默的这幅诡谲画面,最终是被张五娘的哭声搅扰。
  “樨儿……樨儿回来了,是不是樨儿回来了?”
  张五娘跌跌撞撞从房内奔出,一把就将晏怀微抱进怀里。
  晏怀微被张五娘紧紧抱着,便是在这时,她陡然惊觉——母亲竟然比她矮!
  犹记幼时,母亲比她高出许多,她要仰起头才能看清母亲样貌;
  少女时候,她已长得与母亲差不多一般高,不用仰头就能看清母亲样貌;
  而现在,她看向母亲的时候,是微微垂下眼眸的——母亲变矮了。
  人的年纪越大或者身体越来越差时,都会慢慢变矮,这是无法抗拒的事实。
  晏怀微看着母亲鬓边一缕叠着一缕的葳蕤银丝,只觉一阵刺目的疼。
  “樨儿终于肯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张五娘在嚎啕大哭,浑身发颤,一双手臂抱得太紧,弄得晏怀微也跟着她颤抖。
  良久,晏怀微终于抬手将母亲抱住,轻声说:“阿娘,我回来看看。”
  *
  说是回来看看,可这一看才发觉,原来自己竟真是“到乡翻似烂柯人”,再回首,一切都不是旧日模样。
  如姊妹一般的女使玲珑已于去年秋天离开晏家,说是回原籍嫁人去了。如今家里换了两个年纪不大的女使,估摸着是因为雇钱便宜且好使唤。
  而自己从前那间宝帘闲挂的闺房,如今亦不再属于她——眼下住在那屋里的是个小男孩,瞧模样似已到志学之年。
  晏怀微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赵清存跟她说过这事。
  彼时她和赵清存吵架,哭着闹着要回家。赵清存就故意拿话刺她,说她爹娘已经从海宁晏氏过继了一个儿子,已经有了自己的螟蛉之子。
  那男孩见了她倒是不认生,开口便唤了声:“阿姐。”
  晏怀微四下打量,见房内原本放置画案和绣架的地方,如今摆满了书卷册页。
  缓步走入房中,晏怀微随手拿起一本书瞧了瞧,乃朱熹编撰《论语精义》,且是荣六郎书籍铺刻印的,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想考科举?”晏怀微问他。
  “诚如阿姐所见,我日日苦读,将来必如阿爹一般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男孩字正腔圆地答道。
  说到“光宗耀祖”四个字,他眉宇间是遮不住的得意神色,晏怀微却只觉肠胃一阵紧缩——这话里隐藏的含义大概是,弟弟可以光宗耀祖,而姐姐……就只能生孩子嫁人。
  片刻后,晏怀微礼节性颔首,道:“蟾宫折桂,是好事。”
  将手中书卷放下,晏怀微从这间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房里出来,一抬头就见晏裕站在门外,讪讪地看着她。
  “怀微,你也晓得,临安府寸土寸金,咱家地方窄,也没其他合适的屋子给你阿弟住,所以就……”
  晏怀微学着赵清存不露声色的模样,淡然道:“我晓得。我带着小吉去住耳房便好,反正也待不了几日。”
  夜里用罢飧食,晏怀微留下小吉在房内收拾铺盖,她则去书房找晏裕。
  书房里燃着一支便宜的桦烛,有淡淡的木香萦绕鼻尖。
  晏裕呆坐于书案后,不知在想什么,忽见女儿来了,赶忙起身,亲自引着晏怀微在房内一把官帽椅上落座。
  此刻房内只这父女二人,晏怀微有事要问晏裕,晏裕也有话要对晏怀微说,可二人却谁都不肯先迈出那一步。
  沉默良久,还是做父亲的率先开口:“阿爹知你心里有怨,昔年是爹娘不该逼你。齐家因私酤而被查抄之事,阿爹已经知晓,唉……那齐耀祖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晏裕一句三叹息,可惜说来说去,皆马后炮罢了。
  晏怀微并未因父亲的叹息而心软,只听她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仙林寺外焚稿之事究竟为何?真的是佛法荼毗?”
  她今日便是带着这疑惑回来的,赵清存说过,她父亲知道有关词稿的所有事。
  晏裕一愣,脸色突然变得黑一片红一片,吭哧了半天终于说道:
  “那时节,坊间尽是流言蜚语,说你……惯爱作淫词艳曲,写男欢女爱……你是不知道,旁人嚼起舌来有多难听。爹娘被说得实在抬不起头,便想着干脆一把火都烧了,烧了干净。”
  晏怀微安静地听晏裕说着,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底已是鲜血淋漓。
  “我的词句为何会到泸川郡王名下?他剽窃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继续追问。
  晏裕容色讪然,沉默良久,复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赵清存……他没有剽窃。”
  晏怀微抬起眼眸看向父亲,眼角湿润,恰如平静的湖面泛起一朵清漪。她没有穷追不舍地问,而是等着,等着父亲自己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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