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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而令秦桧无比欢愉的是, 凭借着自己出色的尔虞我诈之道行,以及无比坚定地跪在赵构脚边当一条摇尾走狗的功力,他顺利地将那三个令他恨之入骨的人全部处理掉了。
  ——岳飞被诬杀,胡铨被除名流放,而赵鼎则被迫绝食自尽。
  但这还不够,仅是这些, 绝不足以让秦桧心满意足。
  他秦桧是谁, 他可是天底下最计谋多端之人,也是最狠厉毒辣之人。
  既然狠厉, 那就不能对仇人有任何心慈手软, 不仅要扼死仇人, 还要将仇人之子与部下尽皆屠戮。
  他誓要斩草除根。
  所以,秦桧不仅杀害了岳飞,还以更为残忍的手段害死了岳云和张宪。
  至于胡铨那个臭书生, 他和他的一家老小都已经从岭南新州被发配到了海对面的崖州,他们一定会死在那里, 永远都别想再回来。
  胡岳两家皆已被压在了五行山下, 唯独老相公赵鼎一家颇有些棘手。
  赵鼎是绝食自尽的, 他之所以这样做, 就是为了保住妻儿家人不受牵连。但没关系, 诬陷忠良这种事,秦桧向来有一套。
  于是乎,在绍兴二十五年的春天, 就在临安府的公子王孙们相聚品茗前一天,赵老相公的儿子赵汾便被秦桧以大逆谋反之罪扔进了大理寺狱中。
  赵汾在狱中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十八般酷刑将他浑身上下全部打烂,到最后几乎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都找不见。
  当赵清存将赵汾从狱中接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般残忍的景况——他根本不敢碰赵汾,只因对方浑身淌血,已生生烂成一个血人。
  赵汾原本是要斩首示众的,与他一起被诬陷的还有另外五十几位奸相痛恨之人。在这份名单里面,赵清存的名字亦赫然在列。
  但也许真是苍天有眼,秦桧的累累恶行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遂令此人突发恶疾,以至于要对包括赵清存在内的诸人下逮捕令的时候,他竟然手抖得无法签押,此事只得暂缓。
  实在侥幸,赵清存在生死一线之间被老天爷垂怜了一回。
  后来,因着赵昚出面奔走,赵汾最终并未被斩首,而是被赵清存从大理寺狱中带了出来。
  可那时候,赵汾已经被折磨得仅剩一口气。
  他拼尽全力,用嘶哑破烂的嗓音告诉赵清存,在他入狱之前,他的妹妹也被抓走,似乎是被带去了信州。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一个可怜的女子,他求赵清存帮帮她。
  “……承信郎……求你……救她……”鲜血从赵汾口中涌出,他已说不出完整词句。
  赵清存回头看向立于身后的赵昚。赵昚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点头应允。
  “好,我答应你,我去找她。她叫什么?”赵清存问赵汾。
  “樊……樊蓁……樊蓁……”
  说完这最后一句,赵汾睁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用力向上看着,似乎想看透眼前的虚无和黑暗,不一会儿便没了呼吸。
  赵汾死后,赵清存马不停蹄赶往信州,去寻找一个名叫樊蓁的女子。
  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月,几乎翻遍了信州的大街小巷,最终在一个私妓聚集的娼巷里找到了樊蓁——也就是樊茗如。
  樊茗如是在朝廷派官兵抓捕赵汾的时候,被人牙子伺机劫走卖至娼巷的。她被卖的时间并不长,可却在短短数月内尝遍了她从前根本想象不到的痛苦,那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被抚平的伤痛。
  想来,十八地狱最底层的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罢了。
  其实樊茗如并不是赵汾的亲妹妹,他们只是表亲。赵鼎的母亲姓樊,细论起来,樊茗如是赵鼎的母亲的弟弟的儿子的女儿。
  但樊茗如身世凄凉,自幼便父母双亡。大伯赵鼎见她幼而孤露实在可怜,这便将她接回了赵家,如同教养亲生女儿那般教养她,使她绘画习字,知书明理。
  后来赵鼎因着秦桧陷害而被外放潮州。夕贬潮州路八千,樊茗如也跟着赵家人一起去了岭南。
  潮州外放仅仅只是开始,此后赵鼎更是被一贬再贬,直至绍兴十七年,他于崖州绝食而死。
  至次年,朝廷许其子将其尸骨归葬衢州常山。也正是在那时,樊茗如又与其兄一家从那个被称作“天涯海角”的崖州回到江左。
  终于逃离了崖州的蛮烟瘴雨,本以为回到江左能过上好日子。谁知麻绳专挑细处断,嫂侄相继去世,哥哥复蒙不白之冤,紧跟着便是她自己被掳走卖至娼巷。
  彼时赵清存翻遍信州将樊茗如找出来的时候,她其实也只剩下一口气了——她早已失却活下去的心念,只求速死而已。
  赵清存花了大笔银钱将她从娼巷带走,因她身体不好,受不住路途颠簸,于是便在信州找了间客舍暂时安顿下来。
  樊茗如病得很重,请来的所有郎中都断言她活不成了,可赵清存却没放弃她。
  赵清存不仅雇了女使日夜不离身地伺候她,他自己也留在了信州,一边陪伴,一边为她把脉问药。
  也不知究竟是赵清存人品好还是医术好,又或者是运气好,总之大概一个月后,樊茗如在汤药和悉心照料之下终于挺了过来。
  她像一株曾被人踩在脚底狠狠碾压,却又为天地间温风柔雨所呵护的野草一样,在挺过了凛冬的暴虐之后,又恢复了葱绿生机。
  于是她跟着赵清存回到临安,又被他接入普安郡王府悉心安置。
  从普安郡王府辗转到泸川郡王府,樊茗如这一待就是七年。
  “我恨男人,但三郎是例外,”樊茗如面上带着自嘲的笑意,娓娓而言,“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若非他施以援手,这世间恐怕早已无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本想以身相许报答恩情,做妾做婢都可以……奈何他心里早有别人,无论妾婢,皆入不得他眼。”
  听对方说完这些过往旧事,晏怀微只觉心里且惊且疼。
  怪不得她初见樊茗如时,就觉得这人好似从鲸波鼍浪中走出,老成持重得不像这年纪该有的模样。如今知晓其身世,她不得不承认,樊茗如比她经历得多,比她可怜,也比她更为坚强。
  “樊娘子……你……”晏怀微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只得低声唤道。
  樊茗如却蓦地蹙起眉头,眼中隐有厌恶之色:“用不着你可怜我。”
  说完这句,她像是再也忍不下去了,连珠炮似的吐出一连串憋了很久的真心话:
  “我是真的厌恶你。你怎就这么不知羞耻?你知道我为何厌你吗?因为我有自知之明,而你没有。我自知比不过三郎心尖上那人,所以我不争不抢。那人死了,三郎说他一生不娶。如此也好,那我也便一生不嫁,我愿意与他就这样撑持下去,哪怕我无名无分无实,都没关系。……偏是你可厌至极,上赶着来勾/引他。”
  耳闻对方如此坦诚地说出心里话,倒弄得晏怀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了好半晌才道:
  “……你跟我说你的旧事,其实是想提点我,你想让我知难而退,别再缠着恩王,是也不是?”
  “你倒确实聪颖。”樊茗如哂笑一声。
  晏怀微抿了抿唇,仔细措辞:“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恩王相处七年都不曾让他有丝毫动摇,可见他心意之坚。眼下他心尖上那人已不在人世,这才让我有了可趁之机。你觉得我是趁虚而入的无耻之徒,所以你嫌我、厌我。”
  樊茗如拿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沿,忽地叹了口气:
  “你是个开窍人,我无须再多言……我今日毫无顾忌讲出这些陈年旧事,确实是想给你提个醒——你不可能取代那人在他心里的地位,你也不可能取代我在这府中的位置。所以,我好心劝你趁早另做打算,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说完这话,她放下手中茶盏,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从茶案下拎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袱放在晏怀微面前,道:“打开看看。”
  晏怀微面露疑惑,依言将包袱皮打开,倏地吃了一惊。
  但见内中包着的便是她曾在赵清存卧房找到的那个戗金牡丹小匣——赵清存很珍重这小匣,彼时被她胡乱翻出来,第二日赵清存就将之拿走了。
  “我不妨告诉你,这里面收着的皆是他那心尖人的遗物。三郎是个极其念旧之人,旧人旧物在他心里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我只恨没能早些相识他。”
  樊茗如用一双秋水明眸看着那小匣,话也说得很慢:“你拿去仔细看,看完之后若还觉得自己能取代那人在他心里的地位,那就当我今日什么也没说。”
  这回倒是轮到晏怀微秀眉紧蹙:“若我没记错,恩王极为珍视此物……樊娘子是如何拿到……”
  “我从书房偷出来的。”
  “偷出来的?!!”
  “恩王去寻诗园养病,这段时日都不会回来。你拿去慢慢看,看完之后还给我,我放回去便是。”
  樊茗如说这话时语气神情皆无丝毫波澜,似是在说这些东西你拿回去慢慢吃——不像是做贼,像是在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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