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祁看她吃得尽兴,以为她也想了解露鸡,悄悄凑到她身边说:“露鸡是屈氏家宴时常做的菜,后来屈原将这道菜写进了书里。族里识字的人跟着做了,意外地好吃,自那之后每逢祭祀,我们都会做露鸡来吃。”*
  林凤至恍然大悟。
  那屈氏一定还有很多不外传的菜谱吧。
  风中传来小孩子的玩闹声,男女对唱的歌谣悠远得像天边那轮弯弯的明月。
  林凤至摸着下巴迷迷糊糊地想,屈氏,到时一定要好好搜罗。
  她听到有个温柔的女声在她上方说:“呀!巫醉了呢。”
  林凤至觉得好像母亲温柔的语气,她拼命想要睁开眼瞧个仔细,眼皮越来越沉重。
  脸上似乎滑落了什么。
  -
  清晨的日光并不炽热,勇驾着驴车,行驶在官道上。
  和不知如何战胜屈氏大巫显得有些忧愁的勇相比,林凤至四仰八叉地躺在驴车上晒早晨的太阳。
  格外悠闲舒适。
  她揉着额角想,下回再也不喝酒了,以为度数低没事儿,结果还醉了。还好没闹什么笑话。
  祁小媳妇状捧着一个竹筒殷切地问:“巫,渴吗?我这儿有水和酒哦。”
  林凤至摆摆手,要做正事,哪儿还敢喝酒。
  祁失落地将其收起。
  勇:“......”
  他驾车驾得更加稳当,一边思索着在哪儿去找巫想要的东西。他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在县城的关系,其中两个同屈氏密切,想到刚同屈氏结下梁子,他默默将其划掉。
  接近县城时,人渐渐变得多了起来,林凤至跳下驴车,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时代。
  林凤至发现有人面色愁苦,不停地翻弄着他手中的大麻袋,细小的绒毛从袋子里溢出,飞到林凤至面前。
  林凤至伸手接住,指尖轻轻一捻。
  是鸡的羽毛。
  她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勇,等待他的解答。
  勇不愧是柯络人中与外族接触最多的人,只瞧了一眼便了然道:“巫,那是巴人要缴的羽赋,每一户人家都要献上30鍭鸡羽,面色如此惨然,只怕是凑不足赋税。”
  祁在家中听勇说过,还有印象,也为林凤至解惑:“官府收了鸡羽做箭。有时收不齐全,他们还会出钱买羽毛。我们柯络人也卖过。”
  巴人惆怅地背着袋子远去。
  巴人,和柯络人一样,住在湘水流域,信仰神明。和柯络人不一样,他们离县城近,在管辖范围内。他们大多在官府有户籍,有户籍,就意味着要缴纳赋税、承担徭役。柯络人居住的地方以山林居多,官府不会多加干涉。
  因为一旦强加干涉,他们钻入山林当中就犹如泥牛入海。
  林凤至跟着勇顺利地进入县城。
  勇这一趟,是为了购买制作斜织机所需的几个关键零件,他做不出来。只好来县城找自己的好友。他的木工技术在族中一骑绝尘,也多亏了他的好友指导。
  而林凤至跟着他,是想买到一些能够在两天后装神弄鬼的东西。以林凤至这些时日对柯络人的观察了解,他们对未知恐惧,恐惧到将其神化。
  她只需要在挑战屈氏大巫时做出足够震慑的举止。至于做什么,林凤至心里略有成算,只看能买到什么。
  不知不觉间,一行三人来到一扇木门前,勇敲了敲门,门从里面打开,木屑纷纷扬扬。
  “又来了,这次又遇到什么事了?是榫头接不上?还是墨斗又坏了?”里面的人头也不抬,手中拿着一把小刻刀雕琢着什么,粗布包裹的身体看上去十分健硕。他的脚边散落着一根线,显然是通过线开的门。
  “那倒不是,你做的榫卯好着呢。”勇哈哈笑了两声,飞快化身木工融入其中:“我们族里想做更多的斜织机,材料不够了。”
  那人终于抬起头,很是困惑:“昨日才买的也不够用?”
  他像是才发现院里还有旁人,问勇:“这位是?”
  “我弟弟祁,你见过的。”勇站起身介绍林凤至,语气郑重:“这是我们柯络人的巫。你好奇的斜织机就出自巫的手。”
  他对林凤至说:“这位是墨家弟子,胜宽。”
  林凤至对墨家很有好感,也十分好奇,因为他们堪称这个时代中最接近科学的人,同时他们也信仰有鬼神。
  既然有着墨家弟子,她也十分好奇现在到底是哪个时代。
  身为墨家弟子的胜宽衣着简朴,腰间别着斧凿,胡须上沾染着木屑。他似乎不满勇的介绍语,道:“墨家三分,如今相里墨事秦,虽楚已亡国,我乃楚墨。非是秦墨家弟子。”
  墨家一分为三,相里墨因为技术受到秦国重视,楚墨反秦不愿与之为伍,齐墨注重理论而轻实践,地位也不甚高。
  林凤至脑中嗡鸣一声。
  她只听见一个字。
  秦。
  原来她在秦朝啊。
  第10章 秦二十八年 “今岁是秦王政多少年?”……
  “今岁是秦王政多少年?”林凤至声音飘忽。
  勇挠挠头,不是来问材料的吗?
  胜宽恨恨道:“秦王政二十八年!我大楚陨落的第四个年头。”
  林凤至注意到,祁和勇脸上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一国的生死也与他们干系不大。和胜宽浓烈的恨意相比,他们的情绪近乎漠然。
  也是。
  东周时期,楚国就已经将长江中游地区纳入势力范围,但楚国并未完全将当地的蛮夷部族吸纳。这里的蛮夷一部分与楚人融合,另一部分则推出平原和河谷,在山区聚居,脱离楚国掌控。前一部分恰如屈氏和巴人,后一部分以柯珞人为代表。
  对柯络人来说,顶头上是谁做主都无所谓。过不下去了就往深山里趟,山里的资源能养活他们整个族群,生活资料易得,失去了向国家靠拢的动力。无论是楚当政还是秦当政,他们都是蛮夷。所以他们不认为自己是秦人,也不认为自己是楚人。
  简单来说,哪一国的归属感都不强。
  秦国代替楚国之后,面临的问题也是同样的,他们依旧无法全面控制蛮夷。
  对不能控制的部分蛮夷,如今县里的官员并不直接对其控制,而是联系族群中的君长,尽量不让其完全脱离国家政权之外。*
  林凤至想通这一点,马上意识到,柯珞人中只有勇和安有外出的需要,他们也许会在官府中挂名编入户籍,那她估计没有户籍。
  合着她还是个黑户。
  秦王政二十八年。她算了算,秦始皇是十三岁做秦王,三十九岁一统六国,也就是公元前221年,那今年就是公元前219年。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在东巡呀!
  秦代百姓在出行或行商时,是需要带能证明身份和旅行合法性的传或者符的。在偏远的地方尚可以钻空子,在咸阳这样的统治中心,她最有可能的遭遇也许是进都进不去。
  与其她一个黑户跋山涉水历尽艰辛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秦始皇,还不如让秦始皇主动来找她。
  众所周知,秦始皇是封建时代第一个皇帝,敢为天下人所不敢为。既是横扫六合的雄主,又是困于生死迷局的凡人;既有开创制度的政治智慧,又有践踏人性的残酷偏执。
  他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迷信。准确来说,是对长生的渴望,以至于听信方士。
  林凤至有信心能在这个时代打出名头,吸引秦始皇的到来。她不像徐福要人要钱,也不像卢生侯生破防骂他。她不骗秦始皇吃丹药伤身体,只提出去骊山陵墓看看,应该可以的吧?
  林凤至越想越觉得可行,她眼睛越来越亮。
  祁奇怪地看看她,不明白她忽然振奋什么。又看看咬牙切齿的胜宽,同样不明白他在恨什么。
  他挠挠头,四下打量。
  院子里堆满了胜宽做的手工艺品,大件的诸如箱笼柜子,小件的多些,胜宽还特地打了个六层的木柜摆放。
  祁一时好奇,在琳琅满目的木柜上看了又看。
  胜宽发泄两句,情绪也就散去了,他对秦国并没有那么深重的恨意。与其说是恨秦国,不如说是恨相里墨不争气,秦并六国墨家没少出力,结果现在秦国以法家为尊,墨家弟子估摸多数只能做个工匠。
  胜宽瞥见祁的神情,心知他好奇,当下就道:“喜欢?随便挑一个送你。”
  出门在外,祁瞧了瞧林凤至的眼色,没反对。又瞧瞧勇,也没反对,他当即上前碰了碰喜欢的小物件。
  轻薄的木板上五只小鸡模样的动物头朝正中,正中央坠下一个圆圆的木球。祁碰到了木球,木球顿时来回晃荡,带动五只小鸡的头上下摆动,如同小鸡啄米一般哒哒哒地响。
  祁来回拨了两下。
  林凤至回神,心想祁十四五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呢。
  “这叫什么?”祁兴奋地问,小鸡嘎达嘎达地磕在木板上。
  “小鸡啄米。”胜宽答道,他起身拍拍衣服,在木柜上拿出一个竹制的长条物体。制作精巧,竹筒与竹筒之间串连起来,稍一摆动,每个竹筒都随之扭动,胜宽一边操纵着竹筒,一边解释:“这是我在齐国见到的,他们那边叫竹龙。”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