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正彷徨无计时,却见那几名秀女中,有位个子高大、面容亲和、神态豪放的女子朝自己笑了笑。那笑容明媚得犹如六月间晨起的朝日,霎时间,便把本来默然寂寥的徐菀音给点亮了,立时对她也笑了过去。
外藩女子本无中原纲常礼教等规矩,既无服饰仪容之忌,也无言行举止之逾。她们早看见徐菀音进来,那般一个如玉公子,就如带着一缕清新花香一般就进了堂中,俊美灵秀的模样,实在吸引眼球。
待得徐菀音也笑眼一弯地看过来时,众秀女哪里还忍得住,唧唧呱呱一阵骚动。那先笑起来的高个女子,直接便朝着徐菀音走了过来。引得画师们又是一阵不虞,其他女子倒是不好一道跟过来了。
徐菀音眼神发亮地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异族女子,见她走路带风、恣意大方的模样,心中就带了一分喜欢。
那女子身着一身突厥式赭红窄袖袍,腰束镶有赤金的兽皮带,头上未梳高髻,只细细编了满头的发辫,每辫都缀着玛瑙银饰,随着她走动,叮咚相击,其声泠泠,煞是好听。
她过来时,经过一名画师的画案旁,见一条搁置画具的马扎凳空着,她似已与那画师挺熟稔,点头打了个招呼,便一手拎起那马扎凳来,忽剌剌走到徐菀音跟前,放下马扎凳就坐了下去。对徐菀音笑道:
“你也是画师么?”声音甚是清脆,语调和咬字却显奇特生疏。
徐菀音摇头,道:“我可不敢,但我也是来画画儿的。”
那女子听她这般说,奇怪地偏了头,又笑道:“是了,画师可没有你好看……我叫云罗,阿史那.云罗,你可叫我云罗。你叫什么?”
徐菀音听她赞自己好看,心中自然高兴,微笑着道:“我叫徐晚庭。”
云罗看了看她略显寒碜的小案,和那些还未拆开的笔墨画纸,问道:“你还要呆呆坐着么?不是要画画儿么?”
徐菀音稍有点不好意思,点点头道:“我正在看你们,看清楚了再画。”
云罗:“哦,你在看我们,看的谁呢?又打算画谁呢?”
徐菀音看她坐在马扎凳儿上,姿势飒然,一头细辫如瀑布般垂在脸侧,眼睛虽不甚大,却神采奕然。便对她一笑,道:“正是要画你呢。”
也不多话,展开画纸,滴了清水在砚台中,刷刷地磨起那漆烟墨来。
云罗听她说要画自己,一蹦而起,过来抢过她手里的墨锭,便大力磨起来,不一刻就磨好了满满一砚幽黑发青蓝光泽的墨汁。
徐菀音看这云罗忙前忙后、满脸笑意,心中也是开心。由得她忙碌,只不住观察她行动举止,早已想好了要如何画她。
待云罗磨完了墨汁,重新又在马扎凳儿上坐好时,见徐菀音已在那白纸上下笔飞快地画了起来。
徐菀音一边画着,一边听云罗嘀嘀咕咕不住说话,说的都是自己不懂的语言,但显是与自己有关,因那头的秀女们,听了这云罗的话,已是交头接耳小声笑起来。
云罗也跟着笑了一会儿,转而对徐菀音道:“徐晚庭,你可知我们在说什么?”
徐菀音顺口接道:“不知。”
云罗:“她们问,在近处看你,是不是也好看。我说,是更加好看。她们又问,你跟我比如何。我说,比起来我倒是更像个男人呢……”
便哈哈哈笑着,与那头的秀女们乐在了一处。
徐菀音听她说到了敏感处,心里有些发虚,不敢接话,只跟着傻笑。笔下却又加快了些,不多时,已将那坐在小凳上开怀笑着的云罗姑娘,鲜鲜亮亮地出脱在了画纸上。
云罗见她停了笔,默不作声地看着画纸,以为她画得不令自己满意,正自懊恼。便慢慢站起身来,一边安慰道:“画完了么?我总在乱动弹,是不是影响你啦?那可实在不该的……”
唠叨着转到徐菀音身后,一看那画儿,先是一瞬安静,因她见惯了其他画师笔下的美人像,除了衣裙饰物有异之外,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的脸儿和身板儿,色彩也是那几样无甚差别的用色。
如今看这俊俏小公子笔下出来的,竟是这般一幅清清爽爽、只见黑白两色、墨线勾勒出的人像。
再细看,那不活脱脱正是自己么?竟是比起先前专门杵在自己跟前画了几日的画师笔下那个云罗,更得自己的认同。
便毫无掩饰地欢呼起来,小心翼翼地捻起那画纸,嘴里叽叽咕咕说着突厥语,开开心心地跑回秀女群中,又惊起一番小小骚动来。
第46章 接人
赵翼大人要吃瓜落了。
他恨自己怎么就没有干干脆脆地拒绝了他的老师杜蘅大人, 拒绝让那个什么伴读徐公子到画院里捣乱。
这下是真真让那徐公子搅乱了一池春水,捣成了乱,而且还是要动了画院之根本的乱。
乱子是从一名突厥秀女那里搅起来的。据说那位名叫云罗的突厥秀女, 实在是胆大包天, 什么话都敢说。她在被那徐晚庭画了一幅肖像后, 便怂恿其它秀女也让徐晚庭给画。实实地把当场所有宫廷画师和特地请来的民间画师全部得罪了一个遍。
而另外那些秀女竟然无一例外, 全被那云罗怂恿得动了心, 说是不愿再坐在那里那么长时间,还被画成了连自己都认不出的模样。而要投奔徐公子,因为徐公子画得“如闪电”那般快, 而且画谁便像谁, 绝对不会认之不出、分之不清。
关键是, 那云罗秀女竟有些手段,把声音传到了皇上身边的内赞公公岳力士耳朵里。
那岳力士本就与掌管画院的内务府造办处总管洪公公有些龃龉。这回秀女画像的事, 岳力士就没少在皇上面前上话儿,难说皇上有没有被岳力士影响,竟让画院在如此紧急的时间里,全部重绘。
内务府总管洪公公当然生气了。他知道自己这摊子事儿油水大——又是如意馆,又是珐琅作、玉作等皇家工坊,看似都是杂事,却权柄甚重。宫里那几个主事太监可都盯着呢,尤其是那岳力士, 常酸溜溜在洪公公跟前说嘴。那洪太监就想了,自己这“监造老爷”那么好当么?看着权柄重、油水多, 可那中间的林林总总,又岂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主事太监便能做成的?
岳力士本就盯着秀女画像这事儿呢,一听秀女嘈杂发声, 说的话正合自己之意,确是要动一动画院根本,不令画院那帮人借了“无可替代”这个名头,把控那么些要害。
于是赶忙在皇上面前又吹了口风儿,得了皇帝应允,巴巴儿地就跑到画院来。
到得画院,岳力士一看之下,口沫横飞,叭叭一通言语,简直要把那徐公子的画儿捧上天去。气得满画堂子的画师们七窍生烟,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赵翼大人自然是在的,皇上身边的岳力士亲自来了画院,如意馆行走大人如何能缺席不在场呢。
被那么一个不懂画儿的阉人指着鼻子说东道西,甚至拿个纯外行的画儿来贬低整个画院。赵大人当然也是被气得七窍生烟,却生生地憋了回去。
问题是,赵大人在岳力士面前得憋,转过头到了洪公公跟前,还得憋。
因为洪公公对他早已是恨铁不成钢得紧。宫廷画院如意馆的规矩大过天,这个道理还用他洪公公说多少回?赵翼这没用的,什么也守不住,什么也干不成,竟还在自己的死对头面前唯唯诺诺……早晚要撸了他!
赵翼这么一个当大人的,回回都得憋,还回回都是在阉人跟前憋。赵大人哪里受得了?
受不了就得找个出气口子。找谁?
自然只有找那无门无派、初来乍到的徐公子了。
于是徐公子今晚就不可能回府了。因为如意馆的长官赵大人都不回府了,徐公子这颗画像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当然是要随着赵大人一同加班的了。
——
宇文世子爷今夜势必不能得了安宁。
那如意馆行走大人赵翼,宇文贽是知道的。乃是个从六品的文官,因擅画,于是被“借调”至画院如意馆,做了个行走大人。本身是个无声无息不见起首的官儿,为人也算低调,却因掌领了画院这一摊子事儿,且还是一摊子有些水花儿的事儿,手底下管了一帮子“无可替代”的技术人才,自身技术也不差,于是他朝上说话可以硬气,朝下说话更有权力威势。慢慢就变得有些双面,在画院里骄矜横行,出了画院又收敛起来、低眉顺眼。
宇文贽心底里是好生不喜此人。
他虽不知徐晚庭为何被赵大人留堂加班,但昨日方才看过了那小郎君的画像本事,今日,一文不名的年轻人便乘了杜老夫子的东风,去画院干那相当专业的事儿,就那么想一想也可知,徐公子必不为那赵大人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