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男生笑得很大声,阴风似的咬在身后。
  车子骑到大马路上,旁边车流轮胎轧过水泥地,这声音把孔净拉回现实。
  她回头,什么也没有。
  仍旧心有余悸,同时担心阿禾。
  这个时间学校里已经没有老师了。
  就这么惘乱地机械踩着脚踏,直到龙头被一只白净而有力的手握住,车子一下被阻停。
  “想要自杀可以直接骑去路中央。”
  孔净被惊了一下,抬眼,才发现已经到了网吧门口。
  陈端蹙眉站在她面前,眉骨低低的,左边颧骨上一块紫红色淤青,看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
  但如果忽略他略显戾气的眼神,外形上还是给人温淡清爽的感觉。
  “怎么了?”几乎是视线碰上的一瞬间,陈端就发现她不对劲。
  孔净一下忘了之前和他发生的不愉快,抓住他手腕,“阿禾……你可不可以跟我回去找下阿禾?”
  “她刚骑车经过。”陈端看着她,“发生什么事?”
  孔净听他这样说,紧绷的神经一下松懈。
  陈端握着龙头的手并未移开,“发生什么事?”他又问了一遍。
  孔净其实想说的,可是她看着陈端脸上的淤青,怕他知道后跟人起冲突,于是垂下眼睫,“没什么。”
  陈端眉头皱得很紧,他知道孔净在说谎。
  孔净晃了下龙头,“我要回家了。”
  顿了顿,想问,你呢?
  “随便你。”陈端一下松开手。
  他走进网吧,门口几个黄绿毛或蹲或站在抽烟,问他:“女朋友哦?”
  陈端偏头冷视一眼,黄绿毛愣了愣,咬着烟头很没趣地笑笑。
  孔净在网吧门口逗留一会儿,仰头,二楼窗户里那个座位始终是空的。
  黄绿毛开始吹流氓哨说荤话,她冷着脸,只好骑车离开。
  她还是担心阿禾,绕过厂区,骑车去了村子里。
  阿禾的自行车停在她家天井里,人却不在,阿禾阿嬷说她出去找同学玩了。
  阿嬷招呼孔净进去喝绿豆汤。
  “谢谢阿嬷,我不喝,我要回家了。”孔净只得无功而返。
  回到石厝,意外孔大勇的摩托车停在门口,铁门也是开着的。
  “你弟弟呢?”孔净一进屋,孔大勇就问。
  他坐在桌子边抽烟,面前几瓶空了的啤酒瓶,烟灰缸照例是满的,看样子已经坐了一下午。
  李贤梅在做饭,闻言也转头看了孔净一眼。
  孔净不知道孔大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距离宁桂华的事才过去一周,她小心品嚼家里的氛围,轻声说:“在后面。”
  孔大勇砸吧着嘴,从破钱夹里抽出十块钱,“再去给我买两瓶酒。”
  孔净接过钱之前又看了眼李贤梅,孔大勇嬉皮笑脸地喊道:“贤梅给我酥点花生米,光喝酒嘴里没味儿!”
  李贤梅回头剜了孔大勇一眼,孔净看得出来那眼神并不全是恼怒。
  她捏着钱出门,很不理解孔大勇和李贤梅之间的气氛。
  她原以为李贤梅会和孔大勇大吵一架,或许,在她回来之前已经吵过了?
  孔净提着啤酒从小卖店回来,专门走的厂里。
  饭菜香气从每个石头房子飘出来,嬢嬢们和自家丈夫端着饭盆在各自房门口边吃边说话,小孩尖叫着跑来跑去,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宁桂华歪斜着身子倚在门框边,“孔净,来!嬢嬢给你留了好东西!”
  她折身从屋里拿来一盒包装精美的饼干,孔净注意到她左脚有点跛,艳丽绵绸长裙也跟着一拐一拐,她脸上、脖子上、裙子遮不到的地方都还残留着淤青和伤口,可她浑不在意的样子,笑嘻嘻地把饼干递过来。
  这饼干是她前天出院时在镇上买的。
  孔净不明白,很不明白。
  “为什么?”她看着被打得体无完肤后还照样涂脂抹粉站在家门口的女人。
  “什么为什么?”宁桂华瘸着腿走近,昏黄灯光从后面照过来,她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在劣质化妆品的装扮下十分艳俗。
  她哈一声,像是想起什么,笑眯眯地问:“你说我和你爸爸啊?啊呀多大点事!小孩子别听大人乱说。”
  “是乱说吗?”孔净搡开被塞进怀里的饼干。
  饼干盒掉到地上,宁桂华费力弯腰捡起来,她拍拍盒子上的灰,斜眼笑看孔净,“回去问你爸爸啰。”
  “……不要脸。”
  孔净只能想到这个词。
  宁桂华被这个词刺激到,她忽然一把抓住孔净,艳俗的脸凑得很近,变得狰狞,“是你告诉王立胜的对不对?对不对?那回在林子里你就知道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孔净啊孔净,你心思怎么这么重!你不先告诉你妈,反倒告诉王立胜。你是想让他打死我对不对?孔净你知道你这招叫什么?借刀杀人!孔净你真是没白读书!可是嬢嬢想不通,你怎么能这么狠呢?嬢嬢平时对你不好吗?孔净,啊?你说啊!”
  孔净被她抓得很疼,用力挣了一下,宁桂华没站稳,向后跌坐在地上,饼干盒子被她压扁在屁股底下。
  旁边门户的人听见动静都跑过来,大家的表情又像上周看宁桂华被王立胜拴着脖子在地上拖一样。
  孔净转身挤出去,塑料袋里的啤酒瓶撞得丁零当啷响。
  她一口气跑向石厝,少年骑着烟蓝色自行车一晃而过,孔净喘着气跟着进了简棚,“是你,对吗?”
  有人说宁桂华东窗事发是因为有人给王立胜的手机里发了一条匿名短信。
  陈端立好脚撑,并不打算理孔净这没头没尾的一句。
  孔净把手按在他放在车前兜的书包上,陈端轻轻蹙了下眉,然后才掀起眼皮。
  “是你发短信给王立胜的,对吗?”孔净看他。
  孔净不是不能接受告密,她不能接受的是,“借刀杀人”。
  太阴狠了。
  天已经全黑了,棚子里没有开灯,没有光照的空间里陈端的眼显得那么黑那么静。
  “对。”他扯走书包。
  孔净独自站在棚子里,李贤梅进来洗盘子看见一个黑影吓了一跳,“魂不守舍的干什么?你爸等你拿酒回来嘴巴都等干了!”
  李贤梅拉开灯,见孔净要出去,叫住她。
  “做得对。”李贤梅声音轻轻的,对孔净露出这些天以来的第一个笑脸。
  孔净微微睁大眼睛,明白过来李贤梅也以为是她。
  塑料袋勒得指节发白,孔净垂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
  她不知道自己算什么,冒名顶罪,还是替人邀功。
  孔净理解错了,大人们如果决心欲盖弥彰就会尽最大努力掩饰太平,但如果心有芥蒂,哪怕最微小的细节也会昭示心中怨怼。
  孔大勇和李贤梅回不到从前,家里的气氛愈发微妙,真正爆发是在王立胜从派出所出来回到厂里又大闹了一场之后,不过王立胜这次没打宁桂华,而是把自己灌得半死后躺在切割理石的机器上,扬言要自杀。
  因为他这一闹,厂子被迫停工半天。孔大勇指挥工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抬下来。
  孔净和陈端被赶出来,孔大勇和李贤梅叫上王立胜、宁桂华以及厂里另一个老资格的工人,关上门在石厝里谈了一下午加半个晚上,最后的结果是王立胜带着宁桂华走人。
  但孔净知道王立胜不可能光是走人这么简单,他必然拿了一笔遣散费,从李贤梅一触即发的高压情绪和急剧收缩的家庭支出就能猜到。
  李贤梅双眼发红,终日阴沉着一张脸,把所有力气都发泄在厂子里,有时就算不缺勤杂工,她也会撸起袖管像男人一样装货卸货。
  而孔大勇为了找回老大的主场,减少外出的频率,每天在微醺状态下背着手在厂里指点这个指点那个。
  他们不吵架,明面上不发生争执,他们很有默契地把孔净和陈端划入各自的阵营,必要时就用他们来交锋。
  比如孔大勇知道李贤梅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给过陈端生活费后,气得扬手砸了一只空酒瓶,然后赌气似的给了陈端两百,并且告诉他以后生活费都是这个标准,让他大胆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孔大勇很上头,忘记他的钱夹根本就是今天有明天无的诈尸状态。
  李贤梅不甘示弱,领着孔净去镇上买了新衣服和新被褥,晚上做饭刻意把唯二的两只鸡腿都夹到孔净碗里。
  结果就是孔大勇把筷子一摔,指着孔净问:“你嘴巴这么馋呢?有好的全让你吃了,一点不知道心疼弟弟!”
  李贤梅用筷子用力挑拣着盘子里的菜,“什么弟弟?我反正只晓得自己只生过一个。”
  她胳膊肘捅一下孔净,“孔净你有弟弟吗?哪个妈生的?”
  孔净握着筷子没敢抬眼,对面陈端好像也在看她。
  孔大勇做错事在先,不敢对李贤梅怎么样,就用同样生着厚茧的粗短指节隔空对着孔净指了又指,最后他一拍桌子,“吃个锤子还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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