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吃早饭时陈端也没有回来,孔大勇吸溜进一海碗面条之后去厂里转了一圈,再回来时脸上带着愠怒。
  李贤梅没好气地说:“腿长在他身上,今天又不上学,你管他去哪里。”
  她不是为陈端说话,而是看不惯孔大勇对陈端的宝贝样。
  李贤梅看见孔大勇背着手又要走,胸腔里突然窜上来一把火,“你不是要带孔净去过生日?说话就要算话!陈端不在,孔净就不配过生日了?你别忘了哪个才是亲生的!”
  她收了孔净的课本,把她推出铁门,推到孔大勇的摩托车旁,一副“你今天不带她出去就没完”的架势。
  孔大勇虽然混,但有时也会充满“情趣”地对李贤梅适当服一下软,比如现在,他扔了烟头就跨上摩托车,油门一轰,“听你妈妈的!走孔净!爸爸带你出去耍!只带你!”
  摩托车把孔净带出厂区,在轰隆声中驶上马路,红瓦石厝和绿油农田在两旁匀速倒退,春日的风吹乱她的马尾。
  孔净在蜜蜡色的阳光中眯起眼睛,某一瞬间一个猜想没有来由地挤进她的脑海,也许,陈端在这个约定好的早晨突然从家里暂时消失,只是为了创造她第一次和爸爸单独出去过生日的机会……?
  孔净在猎猎暖风中抿了下唇,她因为这个猜想感到后悔,后悔刚才没有出去把陈端找回来。
  小孩子就是这么奇怪,陈端被孔大勇突然领回家时,孔净只觉得领地被侵占,极其不情愿有另一个人也来做爸妈的孩子,几年过去,他们不见得已经建立起姐弟情谊,可是在孔净终于有机会和爸爸一起外出时,却产生了因为抛下陈端而不忍的心情。
  孔大勇把孔净带到镇上,找到一家蛋糕店让她选中哪个就买哪个。
  隔着一层有些泛黄发旧的亚克力隔板,孔净眼睛晶亮一眨不眨地看向里面那些花花绿绿的蛋糕模型,最后选了款水果蛋糕。
  她小声询问老板蛋糕上面的巧克力球能不能多给,“我们家一共有……四个人。”
  “可以。”老板说,“要加钱,一个两块。”
  这在孔净看来很贵,可是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向孔大勇多要六块。
  孔大勇在蛋糕店外面抽烟,摩托车横斜停放挡了车道,一辆黑色轿车落下车窗,司机听见孔大勇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普通话,嫌恶地用闽南语骂了一句脏话。
  很难听。
  孔大勇扔了烟头几步走过去,一边扶走摩托车一边转头对轿车里颐指气使的司机点头嘿笑。
  孔净站在蛋糕店敞开的门前,脑袋空白,无比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在眼前发生。
  “我爸爸是……老大。”这句话在她脑海里闪现,然后变成虚影闪动,最后“噗”的一声,所有画面变成黑屏。
  后来孔大勇又带孔净去菜摊上买了些平时不会买的食材,活虾、鱿鱼、牛肉……
  孔净应该高兴的,可是她心情沉重,很难受。
  摩托车驶回石厝,没想到桂华嬢嬢也在,她看见后车架上用皮绳捆着的东西,“满汉全席索?这么大阵仗!”
  “啥子满汉全席,想吃就吃!”孔大勇很有派头地挥挥手。
  桂华嬢嬢有些艳羡,年轻的脸庞上笑得眼尾挑起,她说:“早晓得我就不来喊了,有这些山珍海味,哪个还吃狗肉嘛!”
  “狗肉?”孔大勇很有兴趣,“哪里来的?”
  “打的嘛!我老公去林子里耍,看见有条大黑狗顺手就抓了。收拾起来快得很!多远都闻得到香气……”
  孔净只觉得耳边“轰隆隆”作响,听着桂华嬢嬢的描述,她脑海里无比真实地上演整个过程。
  手上拎着的蛋糕盒一下掉在地上,听不见宁桂华的惊呼和孔大勇的责骂,她拼了命一样往森林跑去。
  平时只要熟悉的人接近石坑,一条就会在底下欢呼大吠。
  今天,无论孔净怎么喊,始终听不到回应。
  阳光铺洒,因为春天的到来,石坑底下盈满绿意开出各种颜色的小花,比任何一部动漫里的场景都要美丽。旁边那棵她和阿禾经常靠着树干逗一条的银杏树,树下有一条尼龙绳,绳子被已经凝固的棕红色血迹粘黏在石板上。
  孔净蹲在石板边,把脸埋进臂弯。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孔净回头,脸色惨白地质问:“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一条被抓走了!一条被他们……吃了……”
  陈端跑得满头大汗,柔顺的额发被风刮得向后撩起,他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帆布袋,听见孔净的话,袋子提手被他攥得像是要断掉。
  “对不起。”
  孔净和陈端在石坑边坐了很久,直到听见李贤梅和厂里工人们在喊他们的名字,孔净才木木然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裤子,转身离开。
  宁桂华首先看到她,气喘吁吁地跑来,“去哪儿了哦?大家到处找你们!陈端呢?”
  没听见孔净回答,她还要再开口,却被孔净忽然投来的冰冷视线惊到。
  “……眼睛这么红,哪个欺负你了?”
  孔净绕过她,一声不吭地回到石厝。
  气急败坏的李贤梅随后赶回来,看见孔净主动站在灶台前收拾从镇上买回来的食材,问了句怎么了,孔净没答,厂里还有事,她就又着急忙慌地走了。
  陈端直到晚饭前才回来。
  除了在石坑边上的那句“对不起”,他没再和孔净说话。
  盒子掉在地上,里面的蛋糕也塌了,但是因为没脏,所以捡起来插上蜡烛照样端上桌。
  长这么大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过生日,孔净泪流满面地许愿。
  那天陈端手里提着的帆布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放在了铁架床下铺的枕头下,里面是一张色彩瑰丽的手绘画作,用木质画框精心做裱,画面里晚霞绚烂,毛色锃亮的大黑狗撒欢跑过绿丛,一只漂亮的花蝴蝶停在它额间那条标志性的白色竖纹上。
  孔净盯着这幅画看了很久,然后沉默地重新把它装回帆布袋,放在床底下那个她放东西的专属铁盒里。
  孔净和陈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虽然他们还是会隔着一段距离每天往返于厂区和学校之间的田埂,虽然孔净清楚不关陈端的事,是他们一起,没有保护好一条。
  孔净没有告诉阿禾真相,她只说一条丢了。
  “怎么会丢?它自己从石坑爬上来了?”阿禾觉得很不可思议。
  “就当做……一条是跑到某户会天天给它喂肉吃的人家家里去了吧。”
  孔净睁大眼睛,转过脸,直到夏风把眼眶里的湿润吹干。
  临近毕业,班里那些刺头比以往更加躁动也更加恶劣。
  班上有女生去上完厕所回来后,偷偷趴在桌子上哭,阿禾听说是因为有男生爬墙趴在厕所上面的通风窗洞上偷窥。
  于是孔净和阿禾去上厕所时,一定会结伴并且轮流派一个人望风。
  学校组织毕业班体检,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搬了两张桌子坐在教学楼前,男生女生分作两列排着长队接受检查。
  这次体检给那些刺头带来了新的灵感刺激。
  上午做早操,队伍是男女混排,由矮到高女生基本在前半段,男生排在后面。
  站在阿禾身后那个满脸都是红肿粉刺的男生,一边做伸展运动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去碰阿禾的后背,被污渍染黄的长尖指甲隔着阿禾的短袖衣料每一下都精准戳到她里面的小背心边缘。
  阿禾涨红着脸往前挪动,继续做操。
  男生也跟着往前,并且逐渐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做踢腿运动时脚尖几乎碰到阿禾的屁股。
  孔净站在阿禾的前面,被阿禾踢到腿才察觉到异样,她偏转过身,视线越过阿禾看了那个男生一眼。
  男生很不屑地冲孔净抬手,侮辱性的手势做到一半忽然收住,因为他感觉到斜后方有道静冷目光钉在他后脑勺上。
  他脸色阴沉,退而求其次用口型对孔净说了句,“阿巴嘎!”
  紧接着变本加厉弓着身子往前,脸上粉刺快要贴上阿禾的耳背:“昨天体检有没有被医生看到小妹妹啊?哈哈哈……”
  那天黑色轿车司机也骂过孔大勇是“阿巴嘎”,也许是被这三个字刺激到,也许只是单纯地想替阿禾反击,孔净忽然转过身,几步走过去,抬手就是一巴掌。
  男生被打懵,根本没想过会被孔净——一个看起来文静柔弱成天只知道学习的女生扇脸。
  下一瞬,他感觉到痛的不止是脸,还有脚、腿、肩膀、胳膊、甚至小腹以下也被踢了一脚……
  “去你爸的臭傻逼!”
  “只会欺负弱小!”
  “烂家伙!”
  “坏东西!”
  孔净从来没有骂过脏话也没有打过架,可她就是这么做了,一边骂一边用手用脚用尽力气去抓去打。
  做早操的队伍早就乱了,在周围人的围观和惊呼中男生终于反应过来,孔净以为自己会结实挨上几拳,一个白色身影却冲进了包围圈,以比她狠厉百倍的姿态将那个粉刺男掼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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