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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山中一日,世上就算不千年,也是度日如年。
  冲冲和师母任俺行又没滋没味地在村子里混了一天,冲冲过得混乱非常,虽然她还是正常早起练功。
  珍珠是死都不起来,冲冲也不能勉强他,这荒村里多得是房子,他爱住多久住多久,别跟翡翠白玉出去鬼混也算是她功德一件。她拍他叫他记得做饭,对方搂着小狗崽哼哼唧唧几声,就当答应了。
  冲冲可不会那么轻易被糊弄,拍打他的脸,非要他答应为止,珍珠便用他的小脸蹭了蹭冲冲的手掌心,此人虽然满脸银钉,却眉目如画,摆弄起来,长睫毛抖了三抖。
  不知道谢二面具下是什么样子……他的眼睛会比珍珠的更漂亮吗?会和她三年前遇到的少年一样一个眼神,她就浑身战栗吗?
  师母在催了,冲立刻抓紧去练功。
  这村子里鬼人都没有,相当适合练土遁,冲冲和师母双双缩骨下地,可是她走了个神,缩进去的骨头差点抻不回来,任俺行拔萝卜似的把她从地里摘出来,两人看着对方喘粗气,任俺行给她擦去脸上的尘土:“咋了这是,心不在焉的。”
  冲冲一骨碌爬起来:“没事。愁生计呢。”
  任俺行拨了拨脸上两片不对称的螳螂须刘海,名士风流似的抱着胳膊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一头撞死没回路。”冲冲接道。
  “柳暗花明又一村。”
  “孤魂野鬼老山村。”
  “天若有情天亦老。”
  “老而不死是大妖。”
  “我花开尽百花杀!”
  “杀!杀!杀!”冲冲拿着个树枝乱砍乱杀道,“下个月都没肉吃了。也得再骟了这些公狗,不然乱生,我实在养不起了。”
  任俺行又拨了拨螳螂须:“其实这山头都是你们鹤家的产业。你住在这,不也是你家人对你睁只眼闭只眼,你就是去服个软,卖个乖。我看你姥姥姥爷对你心软得很……”
  冲冲回头冷笑道:“我在这住,是把我当看门的呢。”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你姥姥姥爷还会派人给你送些瓜果蔬菜呢,你的棉衣不也是姥姥姥爷送来的。你是二老带大的孩子,他们对你有感情。”
  冲冲烦闷不堪,祖父母对她确实还不差,小时候她跟在姥爷身后学功夫,姥姥给她擦汗,她累了耍赖,非要姥爷背她回去,姥爷也背了。近年姥爷还是挺直腰板但背地里常为腰椎叫苦,冲冲回想起来,眼眶一热,但她还是不想回家。
  任俺行还要催促,冲冲大怒道:“再说我绞了你的螳螂须!你信不信?”
  任俺行不敢惹她,取了路边的腊梅花,带回院子里插花,远远地看到两个奇形怪状的女人,一个女人高得可敬像招魂幡,另一个矮得伤心像滚地龙,这便是母笋龙材派的两位栋梁。
  任俺行兴奋地招手:“大宝二宝!”
  冲冲的师门母笋龙材派只有四个人,一个师母,两个师姐,师母真名已不可考,她的大号任俺行抄袭的别人,她说得振振有词:“反正我和俺是一个意思,早有成名之人叫任我行,那么我就是任俺行了。行走江湖,名号一定要响亮!蹭别人的也没关系,先蹭了再说!别的就管他娘!”任俺行不喜欢别人叫她师父,她说她是女的,她就爱被叫师母。
  大师姐是任俺行的亲闺女,本名任大丫,后嫌不够威武霸气,自号任玄武,冲冲至今也没告诉她,玄武就是王八。大师姐刚到冲冲的腰,冲冲能让她骑着脖子玩。
  二师姐则是母笋龙材派的账房,真名同样不可考,自号周自竖。这名字是母笋龙材派集思广益的成果,二师姐读过书,原本想叫“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周自横,可她高得能戳穿房顶,因而得名周自竖——“妈呀,就你还一横呢,你叫一竖吧。”
  大师姐二师姐从山上练功下来顺便去集市赶了个集,买了一堆鸡鸭鹅肉,看得冲冲肉痛,她不想扫大家的兴,只能笑笑了事。
  回程的路上,冲冲告知了师姐们一声,珍珠留下的事。二师姐听了冲冲的叙述,大言不惭道:“你就不该再和那些奇形怪状的人来往。”
  冲冲有点听不清,二师姐太高了。
  大师姐道:“他们还在吃五散粉?”
  冲冲还是听不清,大师姐太矮了。
  等她听清了五散粉三个字,便羞愧道:“嗯呢。”
  “作孽啊。”任俺行道。
  五散粉大概就是珍珠留下的原因,也是翡翠和白玉来要钱的原因。
  珍珠翡翠白玉形影不离好几年,珍珠离开他们,显然是周旋已久。就连冲冲和他们三个为非作歹的那些年,她都多次忍受不了想退出,但她担心一退出就没了朋友,只能苟且混着。他们吐痰骂人,冲冲于是吐痰骂人,他们打家劫舍,冲冲于是盯梢望风,这些事都伤透了鹤家二老的心。姥姥曾不解地望着她:“你曾经也承欢膝下,我和你祖父教了你那么多做人的道理,可学坏怎么就这么容易?”冲冲逃了,不敢回头。
  后来翡翠白玉迷恋上了五散粉,但凡修炼武功心法前就得来一口,冲冲知道这玩意不仅昂贵且成瘾,简直是无底洞,只混着舔了一口半口,装模作样混过去就得了。
  她装模作样后,发现珍珠也是在装模作样。
  翡翠白玉两个飘飘欲仙昏在路边,珍珠就和冲冲一起提防他们别被世家门派当垃圾扫了,她有一日看到那些威武执剑的少年,无地自容抛下珍珠落荒而逃,这样的日子不能再继续,可她又不想一个朋友都没有,正是愁肠百结的时候,母笋龙材派三人出现了。
  这其实是一伙盗墓贼。
  她们挖了鹤家的山,被门派中人一顿毒打关押,遇到了鹤家大小姐冲冲。冲冲帮她们摆平了,敬重她们武艺非凡,于是收留他们至今。如今这三个盗墓贼有些蹬鼻子上脸了,可冲冲暂时没找到别的朋友,比起忍受孤单,忍受这些也不算什么。
  反正她们不吃五散粉,只废一些吃饭钱,且各个身怀奇技,说话幽默风趣,冲冲养着她们,并不觉什么委屈。
  偶尔资助珍珠翡翠白玉,是江湖道义。她难道没从那些粗俗不堪的过去里汲取过快乐吗?难道她在家里孤立无援备受煎熬的时候,他们的出现没给她带来一线光辉吗?她尚且做不到翻脸无情。
  冲冲和他们仨有过去,眼前这仨和他们没情分,所以二师姐一对账便觉事态严峻,干燥的嘴唇报着让人心惊肉跳的数字。家中的猫狗目前一共五十一只,骟能解决以后的问题,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
  不过二师姐很有志气地拍手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师姐拍着冲冲的肩膀,叉着腿,义薄云天道:“我们绝对不让你回家要钱。姐几个有的是手段和力气,出去卖力气卖杂耍讨饭,也不让你回家折腰!”
  冲冲于是郑重点了个头:“不错!人就要有骨气!”
  母笋龙材派一行人很有骨气地回到了院子里,冲冲就看到了她最不想到的三人之一——她亲爹。
  大师姐倒吸一口冷气,二师姐咳嗽一声,任俺行都不知道该说点啥好。
  她亲爹今年不到四十,眼神常戚戚,神态小迷离,烟笼寒水月笼沙,风韵犹存,往流浪在外的女儿的院子里一戳,简直像梅花树成了精。
  梅花树转过头看她,默不作声地等着几个月不见的女儿开口。
  而他旁边站着的是不三不四的珍珠,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朝冲冲尴尬一笑,银钉摘得七零八落的,留下不少小孔洞吃风。
  梅花精等不到冲冲先开口,便说话了:“你来。”
  冲冲不来,杵在院子门口不动弹。
  梅花精叹了口气:“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就为了这些人不回家?不要祖父祖母,不要爹娘不要妹妹?颃儿,玩够了就跟爹回家。”
  冲冲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她先前想了很多父母来接她回家的场面,她该如何应对,此时真见到了养尊处优的亲爹,好些话破口而出:“你是怕我死在外面吧,你名声不好听吧?鹤颉来装好人恶心我,你也来恶心我?半夜伺候不了你老婆了,你们两个寂寞了,缺人陪了?叫我回家又奚落我叫我去嫁人?!”
  她亲爹狠狠皱眉:“你脾气很不好,你已十九岁,就算不听我的话,也该学会对自己负责任。你看看你周遭的这些人,盗墓贼不说,唱莲花落的乞丐你也结交。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只是来接你回家。你上来就对我恶言恶语,我是长辈,这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吗?”
  冲冲只沉默了一会,便操起一把大扫帚,就朝她亲爹脚边扫去:“好多晦气啊,我要扫晦气!”
  “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你来告诉我谢必言的死讯?让我去参加准妹夫的葬礼?”
  她亲爹在风中抖如霜打了的小白菜,为还没过门的谢必言感伤道:“你消息很灵通,他醉酒误事,此事我已写信告知你妹妹。葬礼还有几天,但你早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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