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初识时,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开口说话,他师兄还曾以为他是个小哑巴。
他娘说谁都不要信,他便总想着逃,在师父带他归山的路上试图逃过,但没逃成。趁着师父不在,在山上的时候,趁着夜色也偷偷逃过一次。
那时候,下山的路他还不熟,夜里也看不清,也不知是脚下的哪一步踩空了,整个人掉进了山坑里,脑袋磕破了,血糊了半张脸。
山坑里都是土,他试着想往上爬,可也只能扒下来更多的土。
那些土簌簌地掉在他头上身上,埋在他的脚上。他不敢再动,只能蜷成一团看着头顶的月亮。
周围的黑暗犹如实物,紧紧包裹着他,拖着他不断往下坠。
他喘不过气,耳朵渐渐听不到山中的风声和虫鸣声,他好像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恍惚间,眼前似乎又看到那只软软垂在血泊中的手。
手是阿娘的,血也是阿娘的。
“直接埋了,找个没人的地方。”
“尽快处理掉,别惹麻烦。”
“小野种,斩草要除根,怪就怪你投错了胎。”
黑暗中滋生出更多的黑暗,小宋继言紧紧抱着膝盖,额头上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直往下流,根本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然后,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宋继言回忆到这里,露出个浅浅地笑,“是我师兄,他发现我不在了,慌忙出来找我……后来是他把我救了出去,还连夜背着我下山去看大夫。现在想起来,应该把他吓得够呛。”
宋继言难得说起自己的事,唐晓就靠在他身边安静地听,听到这里,忍不住握着他的手,插了一句:“你师父和师兄待你真好,他们一定都是顶好的人。”说着,唐晓又想起什么,两只手都捧上去,捏了捏宋继言的手掌心,“要不,等你这次伤好,我跟你回你师门看一看,你出来这么久,是不是想他们了?”
宋继言沉默了片刻,反手握住唐晓的手:“到时候再说。”
“行,都听你的。”唐晓往下拽了拽他,“那……躺下睡吧,你身上有伤,不好好休息不行的。”
两个人顺势并肩躺下,唐晓紧握着宋继言的手,轻轻摇了摇:“你别害怕,有我在呢,你眼睛好之前,我会一直守着你。”
“……嗯。”宋继言顿了一顿,忽然又道,“那你怕吗?”
唐晓扭头看他:“什么?”
“我爹娘,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最后才会落得那般下场。”宋继言口气听似平淡地道,“我长大一些,我师父便告诉了我,爹娘当年的事情。”
宋继言的爹娘当年在江湖中有个血玲珑的称号,身上背过人命,是一对儿恶名远扬的大恶人。
师父当时是这么说的:“你爹娘欠下的命债,不该由你来偿,他们……也算是一命还一命了,上一辈儿的事情,上一辈儿结清了。你记着,从此之后,你便是我青霄弟子,其他事情,不论是仇是怨,皆与你再无瓜葛。”
可再是一刀两断,也切不清血缘关系。
所以宋继言问唐晓:“我身世如此,你会怕吗?”
唐晓怔愣了一下,手指紧了紧,攥住宋继言的指尖儿,只低声道:“你不是坏人。”
宋继言下意识扭头“看”向唐晓,眼睛先移过去了,这才反应过来什么都看不到的,便又躺平了,缓了一缓,道:“玉玲珑是我娘生前给我的,我便是它的主人。我送了你,它就是你的了。”他沉默了一下,又道,“它是我娘的家传宝,不是抢来的,也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赃物。”
“我……不是……”唐晓愣了一愣,赶忙抬头去看宋继言。他先前不敢收,只是觉得玉玲珑实在太过贵重,没有嫌弃的意思。
唐晓想了想,又躺下来,慢慢地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收着的。”
“嗯。”宋继言听见这句,唇边才算淡淡凝起几分笑意来,“睡吧。”
唐晓哪里睡得着。
他没想到,宋继言的身世竟会如此坎坷。
其实江湖上那些打打杀杀,恩恩怨怨的,和他离得实在太远了,他没见识过刀光剑影,血流成河,自然想象不到宋继言当年究竟面对过什么。
可他摸得到宋继言微微发颤的指尖,侧过头,也能看到对方在夜色里睁开的一双空洞的眼。
唐晓也害怕过,刚刚逃出来的那半个来月,也曾经夜夜无眠。
“……阿言。”唐晓没再犹豫,捏了捏宋继言的手指,翻身坐了起来,“反正……反正都睡不着,嗯……那不如干脆就别睡了。”
他再一撩被子,钻到宋继言那边去,半骑在对方腰上,有几分支吾,还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认认真真地道:“……你、你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我身上。”
第63章
三天后。
唐晓慢慢睁开眼,窗外天已大亮。
他眼皮子有点肿,脑袋也懵懵的,胳膊腿儿都疲软得很,小腹带着些钝钝的胀痛感,还沉沉的。
唐晓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伸手在肚皮上摸了一把,直接摸到一条手臂。
他脑子渐渐回过神来,温温吞吞地转过身,朝背后看了一眼,正好和宋继言对上视线。
宋继言醒得比他早,眼神看着清醒得多,可也没起,就贴在他背后一起躺着,胳膊环着他,也不说话,就看着。
“你醒啦?”唐晓晕乎乎地说了句废话,嗓子哑了,声音嘎嘎地不好听,他还特意清了把嗓子,复又问道,“眼睛恢复了吗?能看清了吗?”
这其实也是句废话,宋继言的眼睛昨天前半宿就好了,俩人离那么近,眼珠子都快对上了。唐晓应该能反应过来的,但他那会儿脑袋里全是浆糊了,根本也没顾得上别的。
宋继言说,运功活络精血,眼睛便能自己恢复,那这两天……也算事半功倍吧。
见对方的眼伤彻底痊愈,唐晓总算是松下一口气来,而后又想起这几日的放纵,难免觉得有些荒唐,这会儿又和宋继言对上视线,开始难为情了,自己在那儿左右扭了两下,想起身:“我、我去给你做饭吃吧……”
“再歇一歇。”宋继言状态没比他强多少,腰间缠着的绷带都有点透出血印儿了,后背也是好几条红道道,头发半披半散的,发尾卷得厉害。
“……饭一会儿我去做。”宋继言闭上眼,手臂一勒,把唐晓整个人环住了,往上托了托,然后自己侧过脸,下意识往唐晓胸口上靠了靠,“再睡会儿。”
这小动作还是这两天新惯出来的,宋继言眼睛看不到,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听着唐晓的心跳才能睡得着。
他耳朵都贴过去了,隔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睁开眼一抬头,愣愣地看了看唐晓。
唐晓的下巴让他脑袋顶的头发蹭了两蹭,正痒痒呢,可两只手都被圈住了,又挠不了,正眼巴巴地瞅着宋继言呢,这一下子,两道视线又撞一起了。
宋继言脸颊微微红了一瞬,眼神游移了一下子,胳膊一伸,装若无意般又换了个姿势,这回把唐晓搂在怀里,又按着他后脑勺往自己胸前一压,含含糊糊地道:“闭眼,睡吧。”
唐晓眼睛是闭上了,嘴巴也悄悄咧开了。
这是一点儿小都不肯伏,唐晓猜出他那点儿小心思了,也不和他争,反正怎么都行,都顺着他来,往怀里一躺,心里头踏踏实实,说睡,没多会儿便又睡了过去。
宋继言虽说眼睛养好了,可腰上的伤口却崩开了,于是两个人又多休息了几天,小馄饨摊儿才恢复开张。
宋家传家的玉玲珑,最后还是拴了根儿小红绳,挂在了唐晓的脖子上。
东西确实有些过于贵重了,可唐晓也没再推脱,只是每天都戴得小心翼翼的,早上醒了得拽着绳子摸一下,进家门摸一下,睡前还得摸一下。没办法,他实在是怕丢。
宋继言在一旁见到了,就勾着绳子把人拽到自己身前来,偏着脑袋问他:“这么喜欢吗?”
唐晓笑吟吟的,就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手也顺势搂过去。
反正这一天天的,有事儿没事儿就多哄一哄。哄得多了,宋继言就偷偷翘唇角。他高兴,唐晓便也跟着开开心心的。
不过开心之余,也不忘谨慎。
这几天,官府的人没有再沿街巡查了,可孙家的人还时不时地在四处打探。
玉玲珑挂在唐晓的衣领里,坠得很深,可唐晓还是有几分担心,这几天出摊儿便换了条路走,每天去陈哥那里取了肉馅儿,再绕一点路,从镇外推车去东门出摊儿。
出摊儿的路上,唐晓总能看到有位老爷子也在墙根底下支个小摊儿,摊位上摆了一些铜板兽骨什么的,还有铃铛卦板一类的,像是个算命的。
不过老爷子生意似乎不大好,摊前总是没有什么人。没生意,他便闭目养神在摊子上休憩,看起来十分困顿。
唐晓路过他好几次,有一回发现他神色似乎不太好,便好心地上前看了看。正赶上老爷子心慌气短,有些发虚症,唐晓便赶忙给盛了碗热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