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鹿鸣书院果然很大,青砖黛瓦的屋舍隐在绿意丛中,左侧是一片红梅林,林下有石桌石凳,石案上刻有横斜深痕,是棋盘。脚下是三尺宽的小路,青石板铺就,红色的梅花瓣落了满径。
吉祥是个话痨,一路上说个没完。
“鹿鸣书院有三个院长,分别管着蒙院、三松院和明德院。“
蒙院里都是开蒙的小童,那些孩子小,所以隔了墙和其他两院分开。三松院以院里三棵老松得名,教的都是童生。明德院的学生是秀才以上的功名,还有几个举人也在院里读书。”
“你多少岁了?考过试吗……呀,你还不到十四岁就是童生了?那得带你去三松院了!”
“三松院的院长姓林,很好说话的。”
“今天十二,得过了元宵才开始授课,所以书院里没什么人。但院长和夫子们大多都到了。”
……
他一路走一路说,嘴巴就没停过,终于到了一处院舍才停下说话的声音。
吉祥是没说话了,可那间院舍里的声音更大。
“林院长,您看看这是给您带的礼,都是自家做的腊肉,还有鸡鸭,不值什么钱。”
“你看看,你看看……我儿子入学的事?”
说话的是个女人,听着还有些耳熟。
柳谷雨和秦容时对视一眼,都听出里头的人是谁了。
吉祥也没料到林院长房里竟然有人,一时尴尬地停在原地。
“两位稍等,我……”
吉祥刚开口,可很快就被更尖锐的声音盖了过去。
还是那道女声,她似乎是拍了某人一巴掌,又叫道:“秋生!快给院长背个……那什么……对,背个《千字文》啊!”
没一会儿,里头又响起少年磕磕巴巴背书的声音。
“天、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日月盈昃,辰宿列、列张……寒、寒……”
里头磕磕巴巴勉强背完一篇《千字文》,背书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都快听不到了。
可紧接着又听到一道响亮的巴掌声,然后是妇人呵斥的声音:“大点儿声!”
柳谷雨:“……”
没多久,那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书童,作了个“请”的手势,显然是下了逐客令,而看起来是林院长的中年男子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正揉着额头,满脸苦恼。
果不其然,柳谷雨还在屋里看到两个熟面孔。
是周巧芝,她拉着儿子赖在原地不肯走。
林院长正烦呢,抬头一眼看到吉祥,忙问:“吉祥?你怎么过来了?”
吉祥扫了周巧芝母子一眼就很快收回视线,朝林院长拱手做礼,回答道:“是先生让我领人来的,这孩子也是来求学,请林院长看看。”
那位亲自喊人送进来的?
林院长立刻正色,连忙招手道:“来来来,进来吧。”
柳谷雨站在原地没动,只朝秦容时递了个眼神,让他放心进去。
秦容时点了点头,跨步进了屋,对着林院长端端正正行了一礼。他目不斜视,完全没看另一边的周巧芝母子。
周巧芝看到柳谷雨和秦容时也是一惊,又听秦容时也是来求学的,脸上表情都狰狞起来,撒泼喊道:“我先来的!院长,可是我先来的啊!”
一听她吵,林院长就觉得头疼。
他揉了揉额角,耐着性子说道:“这位夫人,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家孩子不适合我们书院,他就算勉强进来了只怕也跟不上夫子的授课进度。”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何苦执着于此!我方才也考校过他,这孩子诗书上略有所短,但对数字十分敏感,若是专习算学或许有个不错的出路,往浅了讲,做个账房也是可以的。”
周巧芝瞪大眼睛,脖子一横就反驳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做账房哪有当官光宗耀祖!还是得读书考秀才考举人!”
林院长:“……”
林院长已经无话可说了,他脸上已经有些不耐烦,只是良好的教养让他很难对一个妇人、孩童恶言相向。
他说“诗书略有所短”,真的只是“略有所短”吗?十二岁的孩子了,还在背三字经、千字文,他们蒙院七八岁的学生都会背了!
不过林院长有一句话也不是胡说,这孩子确实更擅长算学,他也劝过了,做大人的不听良言,他也没得办法。
哎。
他是好脾气,扒着门的书童却不是好脾气。
书童忍了又忍,然后一个白眼翻到天上,不耐烦道:
“有完没完了!每年都来!去年就说不收,今年又来!就算来,你们也该去蒙院!童生都没考呢,跑三松院闹什么!”
“说话好听了你不懂,那我就直说!你家孩子不是读书的料!听懂了吗?他就不是读书的料!你快别耽误人了!”
“真当人人都能当官呢?那官老爷是你地里种的大萝卜,说有就有啊?!”
“赶紧走吧!走不走?走不走!不走这些肉啊蛋的,我可拿到伙房去了,今天就炖了!到时候,可别说我们贪你东西,是你自个儿不要的!”
周巧芝看到秦容时出现在这儿,本就恼怒,又被这书童一激,更是火冒三丈。
但这里不是在村子,不是她可以撒泼打滚的地方,最后周巧芝也只是瞪了书童一眼,然后一把扯过田秋生,拽着人的胳膊匆匆离开了。
那书童也是不服输的,当即就一眼瞪了回去,嘴上还说:“嘿!还敢瞪我!你眼睛有我的大吗!”
林院长:“……好了梧桐,你先退下吧。”
被称作“梧桐”的书童撅了撅嘴巴,歪着身体朝林院长行了一礼,然后退了出去,反手把门也带上了。
吉祥把人送到了,也对着柳谷雨说道:“柳老板,我就送到这儿了……我实在不放心我家先生,就先退下了。”
柳谷雨朝人点头,也忙说道:“麻烦您了,您快去忙吧。”
吉祥一走,书童梧桐也退下了,门前只剩下柳谷雨。
他靠着一棵老松树越等越无聊,已经闲得在数树上的松针了。
数到一百七十多个的时候,门终于打开,林院长亲自把秦容时送了出来,末了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意笑道:“好极了好极了!你这次先回去,过了十五就可以到书院读书了!”
秦容时与他行礼道别,过后才和柳谷雨离开了这处院子。
柳谷雨问:“怎样?”
秦容时没有回答,只把一块写有名字的小木牌递给他看。
那是一块手指厚,手掌大小的木牌,背面刻着三棵松树,正面写着秦容时的名字。
柳谷雨惊喜道:“哟!学生证都发了!”
他拿过秦容时手里的木牌,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喜欢。
手指在刚刚晾干的字迹上摸过,又笑着说道:“秦、容、时……哎呀呀,我家二郎的名字可真好看!又好听又好看!”
……秦容时。
秦容时这还是头一回听到柳谷雨念自己的全名,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仿佛有一股细弱的电流流窜在身体内。
他脑子一空,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耳边只有柳谷雨的声音。
柳谷雨没有发觉,他还惦记着刚才在长阶上的事情,忍不住问道:“刚才遇到的那位老先生,你是不是知道他是谁?还同他说了那么久的话。”
秦容时心不在焉问:“什么?”
柳谷雨瞥他一眼,又重复问了一遍。
秦容时这才回过神,认真回答道:“那位老先生应该是鹿鸣书院的山长。”
柳谷雨眼睛都圆了,震惊道:“山长?!”
那位老先生穿着十分朴素,竟然是山长?
秦容时点点头,又说:“这时候,能出现在鹿鸣书院的只能是书院里的夫子,可他又说自己将要出远门。书院快要开学授课,若是夫子,怎能在这时候出远门?倒是听说过吕山长喜欢游学。”
柳谷雨眨了眨眼,又问:“……然后?”
秦容时继续道:“听说吕山长曾经做过京官,因《盐铁法》与朝中官员政见不合,最后辞官退隐,返乡办学。”
柳谷雨:“……行,你行。”
……这弯弯绕绕的,柳谷雨犯嘀咕,也没再多问了。
两人下了山,竟又在山脚看到周巧芝和田秋生。
周巧芝在教训儿子呢,手指用力戳着田秋生的脑袋,又伸手掐他胳膊,恨铁不成钢般翻来覆去地念:
“你说说!你说说!要你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