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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叔父 第37节

  幼君点点头,看着他把账本放去车里,这才从屋檐底下走出来。可巧看见县令王大人的软轿从街前抬过去,她停在马车前问一句,“王大人这是到哪里去了?”
  那掌柜道:“前头同寿堂开张,想是吃人家的席去了。”
  她听着耳熟,“不是庾先生家的药铺?原来他家也是在这琉璃街上?”
  娘妆含笑摇头,“不大清楚。”
  二人相继登舆,还要往珠宝行中去查账。马车朝前走,幼君打起小窗帘子慢慢望过去,终于看到那同寿堂。门前遍地红艳艳的炮仗碎屑,适逢庾祺在门前送客,一阵风吹来,将他卷在那纷纷红雨中。
  这药铺倒大,他这年纪,又是白手起家,能做到业内翘楚也算厉害,何况是个心细的聪明人。幼君微笑着丢下帘子,“我们也该
  来贺一贺的,说起来,庾先生总算对我有恩。”
  娘妆稍后领悟过来,是说他没往下紧紧追查案子的事。她点点头,又说:“可我瞧庾先生这人不算好相与,对谁都是冷冷的。”
  幼君沉默着看她一眼,而后轻声道:“道是无晴却有晴。”
  不多时走到珠宝行,她收了账本,叫掌柜拿了些难得的好货进内堂,吃着茶,与娘妆在桌上慢慢拣。挑来挑去,最后挑定两颗猫眼大小的红蓝宝石。
  原要命人打个金镯子嵌在上头,想想算了,“金子未免俗气,想那小鱼儿姑娘年轻,不会喜欢。”
  娘妆与九鲤也有过一面之缘,回想起来,含笑点头,“不如就找个精致好看的匣子装了送她,随便她拿去嵌什么。”
  幼君旋即叫掌柜拿了好些装东西的匣子来,可看来看去,不过是些花色俗气的锦盒,装这两颗石头不配。
  那掌柜道:“咱们典当行里倒有些好看的木料匣子,都是好料子做的,大姑娘何不去那里找找?”
  因又走到典当行中,开了库房,有大堆木制妆奁匣子搁在架子上,都是人家拿来典的。东西虽是好东西,可华而不实,一典就折了一半的价钱,赎的懒得再来赎,买的也买不起,多半束之高阁,什么时候有人买了贵重的古董顽器,搭着装来送他。
  这间库房光线黯淡,幼君正顺着架子慢慢往里走,忽然“嘎嘎”两声,不知打哪个角落里扑出来一乌鸦,从她头上飞出去。又听“咣当”一声,有东西从架子上跌下来,幼君定睛看去,正巧是只巴掌大的黑漆木制首饰匣子。
  她因看大小合宜,拣起来吹了吹积的灰,露出上面精致的螺钿花纹,匣侧是相连的彩云追月纹样,匣面是一副飘逸的广寒仙子图样,嫦娥怀中抱着只玉兔。可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九鲤就是属兔的。
  匣子在手中渐渐散出古老的沉香,仿佛一缕魂,曲曲绕绕地缠到她身上来。她捧着匣子笑一笑,眼睛钉在上头,仿佛看不见别的。倏地也像在耳边听见缕声音,尖尖细细的女人声音,像两排女人的糯白的牙齿突然咬在她耳朵上。
  她猛地回头,见是娘妆与掌柜站在身后,门不知几时关上的,屋子里更暗了,到处是沉香木的香气,像困在一口棺材里。
  她有点疑神疑鬼,“你们听见没有?”
  娘妆问:“听见什么?”
  “有个女人在笑。不是你?”
  “不是我。”娘妆满面疑惑地摇头,“姑娘别是听岔了。”
  幼君蹙起眉头,明明就是耳边,似哭似笑的。她狐疑着睃巡一眼库房,看见一团黑影子蜷在那角落里,是个活物。她小心翼翼走过去,那东西突然跳起来,“喵”地一声闪不见了,原来是只黑猫。
  真是自惊自吓,她直起身回头对掌柜说:“就是不常进的库房也要时时扫洗,瞧这一屋子的灰。”
  拿这螺钿匣子装好两颗宝石,再登舆往回走,又转到琉璃街上。她在马车里瞧见同寿堂内客已散毕,门前满地残红,像戏园子里散场,人家撒了一地的果皮瓜子壳,斜阳照着柜后那一排乌油油的药柜,庾祺正背身在那里查检那一个个小抽屉,在他身后,空气里浮荡着不少尘埃,这情状竟有种凄凉之感。
  她忽然想起蔡晋,有点怯,“天晚了,明日再送来吧。”
  临放帘子,看见铺子旁边的小巷中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齐叙白,一个是九鲤,真是双璧人,她丢开手,了然于胸地在车内微笑。
  庾祺掉转身,马车刚好从铺子前过去,他踅至柜外,走到门首朝街上一望,行人寥寥,周围的铺子大多关了门,长街余晖,再繁荣的南京城此刻也显得空寂。望到这头,看见九鲤并叙白站在巷口,大概是从仪门那头出来,在候马车。
  这遍地余晖仿佛是着了火,逼得他向后退步,回到门内,有心无心地竖着耳朵听,却是什么也没能听见。
  九鲤道:“谢谢你。”
  叙白愣了下,扭头看她,“谢什么?”
  “下晌我听张大哥说刑部复核林默的案子,最终给孟苒定了个私相复仇,本该无罪,不过她又受李员外所告,需在狱中服役半年才放她回家。”
  原来是说这个,叙白差不多都忘了孟苒的模样了,哪还记得替她申辩。不过他看着她斜阳里透亮的笑脸,决定居了这份“功”,笑着点头,“不必谢。”
  经她这一提,他倒想起来摸了锭银子递去,“既然你家的药铺开了张,就劳烦你替那孟老爹抓些药交给周嫂,他们是邻里,一向交情深厚,大概肯照料孟老爹。”
  九鲤不肯受,“嗨,我们家就是开药铺的,还要你破费什么?”
  “上回你跟庾先生提过,他不是不许你白抓药给人?不过是钱,没什么好计较的,你何必惹他生气?”
  马车赶来了,他迟迟不收回手,九鲤只得接了来,望着他登舆。他坐定了,又将门帘撩开,笑道:“我今日说请你们到我家中做客可不是客气话,过两日就给庾先生下帖,你千万要来。”
  她握着银子连连点头,忽然觉得他那笑脸有些孩子气,叫人不能不满足他的要求,自然而然就忽略了自己的感受。
  她朝前走到铺子里来,见庾祺站在柜后低着头拨算盘,便将那锭银子搁在柜上,“这下总能给孟家老爹抓药了吧?”
  庾祺猜到是叙白给的,瞥那银子一眼,没抬头,“还给人家。”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收别人的钱?”
  她乜一眼,“这又不是给我的!是人家出钱请我给孟老爹抓药。您的心不善,还不许别人做好事么?”
  他哼笑着,“齐大人日理万机,会有空闲理会这些蝼蚁之人的事?”
  九鲤有时真是看不懂他,对叙白分明处处透着不喜欢,偏要写信给老太太。想来这份矛盾大概连他自己也是弄不清的,往往人都是这么稀里糊涂过活。
  她伸去胳膊,轻轻拨弄算盘珠子,低着脸,“看您把人说得,人家在孟苒的事上也算尽心了,不然那孟苒胡乱给那王大人一定罪,岂不误了她的性命?这回好了,我听张大哥说不过关她几个月,到时候就放出来。”
  庾祺抬起头,举起算盘一扬,歘一声,各子归零,他却没分辩什么,只拿过银子,“要抓什么药?”
  “我不知道,我没看出他是个什么症结。”她两肘抵在柜上,托着讨好的笑脸,“不如您去给看看?”
  他冷笑着,“我没那样的好心。”
  九鲤料到他会这么说,也并不抱什么期望,她将双眉轻轻往上一提,撇下嘴也就罢了。
  没曾想次日清早,九鲤吃过早饭回房睡回笼觉,因睡不着,坐在榻上推开窗,就见庾祺从对过东厢房出来,穿着身鸦青圆领袍,脚套黑丝履,像是要出门。她正欲问,庾祺倒先朝她招了下手,她一笑,忙跑出去,绕到对过,杜仲可巧也从前院进来,回他说已雇来了马车。
  “雇了马车?叔父大清早要上哪去啊?”
  庾祺不答,漫不经意地朝她睨下眼,“你去不去?”
  管他哪里去呢,反正同他出门去逛逛也巴不得,她重重点头,马上要回房换衣裳,怕他不等她,一步三回头,“要等我噢!”
  出来却不见人,她忙跑到铺子里,看见他在和丰桥交代话,心弦一松,欢欢喜喜先上了马车等他。
  杜仲早背着药箱坐在里头,她坐
  在对过问:“咱们是往哪去?”
  “不是去替孟老爹看诊么,你不知道?”
  “叔父昨日还说不管呢。”
  “齐叙白不是给了银子?师父早起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反正那锭银子看诊抓药都有宽余。”
  九鲤心头高兴,却翻着眼皮,“还没诊过呢他就知道会有宽余?”正好庾祺钻进车来,她忙迎着他甜甜一笑,“叔父。”
  那平安巷离琉璃街约莫个把时辰,九鲤在车里晃得直瞌睡,不管不顾地便将个脑袋搭在庾祺肩上,庾祺斜瞥她一眼,也将眼阖上,靠在壁上假寐。然而她身上甜丝丝的玫瑰香总往心里钻,想睡也睡不着,他只得又将眼睁看,斜睨见她两排浓密卷翘的睫毛,帘子漏进来的一点光斑在她眼皮上直跳,使她睡不安稳,他便横出胳膊将那帘角拽着,像在搂抱着她。
  经过荔园门口,有些闹哄哄的动静,吵醒九鲤,她撩开小窗帘子一瞧,见是好些泥瓦木花匠推着小车出入,看来是在装潢。难道这园子还真给上回那个楚逢春买下来了?
  她狐疑着放下帘子,瞥眼一看,庾祺肩头湿了一片,想是自己流的口水。她不好意思地摸出帕子搽了嘴,又替他搽衣裳。杜仲在对过嘿嘿直笑,她便将帕子朝他脸上扔去,狠剜他一眼。
  及至孟家,先去寻了周嫂,一同去孟家给孟老爹瞧病,那孟老爹睡在床上,两眼木怔怔地睃着几人,“小苒呢?她到底上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些日子了还不回家?”
  周嫂忙笑道:“不是跟您老说了嚜,小苒姑娘去人家大户里做活计去了。”
  “什么活计要做这些日子?”
  “人家是结亲,好些东西要赶在喜期前做出来,所以暂留小苒姑娘在府里。您老别担心,小苒姑娘去时和我交代了,叫我代她照管您,小苒姑娘是去赚大钱去了,您看,她在外头给您请了神医,今日来给您瞧病的。”
  说着让开请庾祺诊脉,诊过倒无大碍,只是人常瘫在铺上不得活动,所以这病那病的便寻上门来了。
  他起身道:“就是下半截动弹不得,能动的地方也要日日动一动,既是筋骨,就要舒展,还要常到屋外去晒晒太阳。”
  周嫂请着几人走出来,一面作难道:“他是半身瘫痪的人,就是我和婆母两个人时时在家,也弄不动他啊。”
  九鲤钻到前头来,“周嫂,你丈夫不是打家具的么?会不会打车撵?要是会打,我出钱打一张给孟老爹使,他进出活动不就便宜了?”
  说着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两银子来,要递去,又扭头看看庾祺脸色,轻哼一声,“我使的是自己的月钱,大不了我这月少买些零碎。”
  因而庾祺也不能说她,先一步往前走到院中。听见周嫂在后面和她笑说:“我听娘说有对年轻貌美的夫妇曾到过我家,说要打张睡床,问了好些话。我当时就想大概是姑娘与齐大人,果然不错,不然姑娘怎知我丈夫会打家具。”
  杜仲走在他旁边,也听见此话,恨不得将个脑袋埋到孟家的地缝中。庾祺凌厉瞟过他一眼,扭头去望九鲤,九鲤忙讪笑,“嗨呀,那都是您家老妈妈自己猜的!”
  言讫忙跑到庾祺跟前来,低着头像犯了什么错。一路走出平安巷,再登上舆她也有些不敢看他,怕受他责骂。
  果然屁股刚落座,庾祺便冷声道:“人家猜错了,你就不会替自己分辩两句?”
  她只得小声咕哝,“又不是什么大事。”
  “姑娘家名节不大,还以什么为大?”
  她稍斜一眼,“名节难道比命大?”
  “你那时候事关性命了么?”他只管冷盯着她,“既与性命无碍,为什么由得人家将你同一个男人不清不白牵连在一起?要是传出去,将来谁还登门说亲?”
  说得她不高兴,干脆抬起头,“还用别人登门说亲么?您心里不是早就有了个人选么?您连老太太都请来了,这会却说这种话。”
  “不过是人选,又不一定是他。”
  她把脸偏到一旁去,“既然要选人,为什么又不能是他?折腾来折腾去,有什么意思。”
  庾祺心头冒出股无名火,“那是替你选夫婿,你当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事?”
  她一口气堵上来,梗起脖子道:“倘或一定要替我选,不如选他!”
  这“倘或”是留有余地的,可庾祺偏偏不能在这余地里转圜。他盯着她不作声,最后只得无可奈何地将眼转开。
  杜仲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唯恐火药烧到自己身上,便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喘,恨不得此刻谁也看不见他。
  转回家中,日头高悬,九鲤从马车上跳下来,只觉口渴,谁也不理,急急穿过铺子,一径往后头吃茶去。刚进二院洞门,就听见正屋里有人说笑,有两个是老太太和雨青,还有个女人的声音,听着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绕进屋一看,外间那桌上摆着些东西,一看就是人家送的礼。再朝右边罩屏内看,原来是关幼君同老太太坐在榻上说话,雨青与娘妆在对过凳上坐陪,四个人各捧着碗冰乳酪在吃。
  老太太扭脸见九鲤进来,便和幼君一笑道:“瞧,回来了,我们丫头在家总是坐不住,在乡下的时候就爱领着丫头漫山乱转。”
  说着拉过九鲤看她脸上,一面嗔怪,“今日外头热得很,瞧你脸上都出了汗了。城里头不比乡里,都是认得的人家,我看这南京城中的人比苏州城里的人还要多,都是南来北往的,没准就有贼盗,你偏要跟着你叔父出去。你叔父和杜仲呢?”
  “在铺子里拟药方呢。”九鲤见老太太手里握着柄新的苏绣纨扇,一看幼君手上也有柄差不多的,便知是幼君所赠,又走到幼君跟前福身,“关姨娘。”
  幼君打着扇道:“姑娘在外头跑热了?可巧我带了两把扇子来,老太太才刚拣了一柄,还有一柄,娘妆,你去拿来。”
  娘妆起身踅出罩屏拿了个扁匣进来,打开给九鲤看,老太太也伸头瞅一眼,又瞅自己手里的扇子,“我是随便拣的,你看你喜欢哪一把,我让给你。”
  幼君在旁微笑,“老太太真是疼孙女,怪不得鱼儿姑娘是这性子。”
  九鲤见老太太业已收下,自己不好不收,便将扇取出来道谢,坐在老太太身边,伸出脖子,“姨娘贵人事忙,怎的今日得空到我家来?”
  幼君笑道:“我听说你们药铺昨日开张,原该昨日就来贺的,不过昨日事情缠身,没得空,所以贺得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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