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祈冉冉默了一会儿,“五两。”
  ……
  接续她话音的是一声极轻的笑,像是想止又没能止住的忍俊不禁,挟裹着沉静熟悉的温热气息,一瞬震得她耳朵都有点发麻。
  祈冉冉顿时不自在地晃了晃脑袋,只觉这声从喉间压出来的低沉笑意好似春日泥土下蠢蠢欲动的小飞虫,不仅伺机沿着她的裙摆哼哧哼哧朝上爬,还尤要一个劲儿地往她耳廓里钻。
  她难得觉得喻长风有点烦人了,端着那双雾蒙蒙的黑眼睛,不大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你笑什么?难道不是五两吗?”
  喻长风道:“是五两。”
  他罕见得抛却洁癖,主动抻袖掸了掸廊道侧边的栏凳,下巴轻轻一抬,示意祈冉冉,“坐。”
  微醺状态下的公主殿下格外听话乖巧,不仅有问必答,闻言还又‘哦’了一声,抱着裙摆坐到了他手指的位置。
  然约摸是午后的天气太过闷热,醉意也因此被催发得格外快,祈冉冉在坐下之后,整个人便开始止不住地往下塌,仿佛一个立在阳光下的小雪人,下一瞬就要被太阳晒化了。
  喻长风无奈,他原本想着等她坐下之后,便将今日奉一送来的消息尽数告知于她,即便如此施为或许会给天师府的情报网带来些不必要的‘曝露之患’,但对于褚承言那伪君子的真面目,他觉得祈冉冉合该第一时间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但此时此刻,阻止小雪人融化明显成了重中之重,坚实小臂遂隔着宽大的袖摆笼到祁冉冉的后肩上,五指搭住她肩头,微一使力便将人抱了满怀。
  “祈冉冉。”
  通知一事自然也得往后排,喻长风晃了晃她,从袖中取出一方路引,
  “醒醒,你路引上的名字还没填,要叫什么?”
  这原本也是他特意空下来的,且不论祈冉冉与郑皇后之间有何龃龉,她在离京之前密会过褚承言,这是不争的事实。
  倘若她真如朝中传言那般,是因为与某人怄气才决意离开上京,那么路引上的名字无疑会是她能留下来的最好的‘被追寻’线索。
  他不怕褚承言会据此追过来,甚至禛圣帝带着郑皇后一齐找来他都无甚所谓,但如果祈冉冉当真需要一个‘情非得已’的回京台阶,他愿意给她提供这个机会。
  祈冉冉被他晃得清醒了三分,她眨眨眼,视线定格在路引上方空白的姓名栏,半晌之后微微颔首,自言自语地嘟嘟囔囔道:
  “对,‘祈’是国姓,在外不能再叫祈冉冉了。”
  蘸好墨汁的毛笔被她恍恍荡荡捏在了手中,笔锋几次瞄准落下,却是次次都偏向一旁。
  “就叫,叫……”
  三五回之后她就开始烦了,眉头不耐蹙起,右手抬起又放,明显是个想摔笔却又生生扼制住了的怄气架势。
  “……喻长风。”
  片刻之后她干脆仰头,后脖颈虚虚枕进天师大人隆起的臂弯间,迷蒙的眼底盛着日光,碎金弥散般横波荡漾。
  “你替我写吧。”
  “就叫,喻恬恬。”
  第29章 重逢
  喻长风是喻氏一族中最为传奇的天师继嗣。
  他模样极好, 幼年即是香培玉琢;生来早慧,垂髫便会预卜占星;然天赋才能又非仅限于此,自开蒙之后, 辞章拳脚无一不精, 十四岁擐甲执兵,十六岁得胜回朝,归来之后声名大燥, 便连禛圣帝都欲破格许他滔天奖赏, 可他却在归京之后突然堵门不出,且一藏就是两年。
  众人对此聚讼纷纭, 有人说喻长风是仙人出世,虽万邪不侵, 到底也需清修, 避世的这两载便是去独自修行了;
  但也有人坚执声称, 喻家继嗣明明就是在即将入上京时遭了埋伏, 只是彼时那激烈缠斗的‘战场’事后被人完全抹了痕迹,这才致使他的亲眼所见成了虚妄之言。
  然无论如何, ‘天师继嗣曾两载未有现于人前’,只这一点便首先不容置喙。
  元秋白曾在他正式登上天师之位后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他那两年的行踪,他揣着个预设性的推测问法,一次就能列出十几种或靠谱或离谱的假定情形。
  最为荒谬的一次,他问他, “喻长风,你那两年该不会是被山里的狐狸精捡回去养了吧?”
  当时正在饮茶的天师大人几不可察的停住动作, 半晌之后才不置可否地搁下了茶碗。
  他在心里回答——
  确实是被捡回去养了,只不过捡他的并非山里的狐狸精,而是人间的鬼精灵。
  祈冉冉彼时并不叫‘祈冉冉’, 她在外需得隐匿身份,故而一直都随母姓‘俞’。
  初见那年她才十一岁,一看便知是银屏金屋里用心娇养出来的大小姐,开朗,明媚,容颜姣好,谈吐不俗,有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还相当得爱使唤人。
  喻长风在天师府时虽说过得悒郁又压抑,然却从未有人敢使唤他,可在与祈冉冉‘同居’的两年时间里,大小姐几乎将他从头到脚使唤了个遍。
  她指挥他给她剥栗子,削不能断掉的梨子皮,刨所谓‘沙沙细细的不能掺有一丝冰碴儿’的碎冰做梨子酥山。季春登山打鸟,盛夏踏水捉鱼,秋来钻林狩猎,冬日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找来个浸过油的废弃窝巢,说要验证书上记载的钻木取火之法,结果火是钻起来了,火势却没控制住,若非他眼疾手快地将她抱开,她的脸只怕就要被烧毁了。
  俞瑶那一次难得发了大脾气,喻长风看她抹着眼泪跟在俞瑶身后,亦步亦趋的,边哭边抽噎道‘甜甜知道自己错了,娘亲就别生甜甜的气了’。
  说来也是神奇,他们那时候已经一起住了大半年,他却在那日才第一次知晓原来她叫‘俞甜甜’。
  并非什么寓意深远的清雅名氏,甚至通俗随意得不似大名,反倒更像是家中长辈随口唤来的可爱乳名,但他当时却发自心底地认为这名字出奇得适合她。
  后来见她亲笔写下姓名,他方知是[恬]而非[甜],且她也不叫[俞恬恬],而叫[俞沄恬]。
  ——俞瑶希望她在大江大浪中仍能淡泊坦然,她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生豁达自在,永不受束缚。
  再后来,他们各自回归原位,禛圣帝下旨赐婚,祈冉冉却在距离婚期不足半月时冒死出逃。
  喻家的宗老将她抓了回来,他闻声赶过去,却仍是慢了一步。
  她已经被送回宫了,惩戒堂里没有人,只有一封被收缴来的假路引,约莫是俞瑶之前就做好的,路引的姓名栏上写着她的名字——[俞沄恬],笔锋停转处隐约可见一抹枯红血渍,刺目又决绝的,无声彰明着她对于出嫁的抗争与不甘。
  他在那一刻猝尔意识到‘俞沄恬’这个人或许此生再不会与他相见了,然时移世易,今时今日,在他毫无防备的灿烂盛夏里,
  他突然就迎来了与‘喻恬恬’的久别重逢。
  ***
  冯夫人是在他们离席之后才发现祈冉冉独自喝空了一整壶果酒,她忙派身边丫头送过去一碗醒酒汤,那丫头不过十二三岁,面对惯常冷脸的天师大人明显有些发憷,远远瞧见他们二人姿态亲昵地依偎在廊道里,一时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喻长风一手搂着祈冉冉,另一手执笔在路引上写名字,最后一个[恬]字落笔后才恍然窥见廊道口不知何时多了个没半点功夫底子的小丫头。
  他蓦地一顿,下一瞬便惊觉出自己那点有悖寻常的神昏意乱,继而又发现不过仅是提笔写了普普通通的三个字,掌心里竟也随之生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被他牢牢箍着肩膀的祈冉冉无知无觉,她还没醉到意识完全不清的地步,只不过身体有些不受控制,遂只能软绵绵地倚着他,双手捧起路引,鼓着嘴巴去吹其上未干的墨迹。
  小丫头在天师大人的眼神应允下端来醒酒汤,瞧着祈冉冉醉意朦胧,便执起汤匙,打算将醒酒汤喂给她喝。
  但公主殿下这厢却显然不大配合,她倒也没闹,仅只闭着嘴巴来来回回地躲汤匙,一双圆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与小丫头撞上视线了就弯成月牙儿笑,明明是在乖张使坏,然因着所显之态过于可爱娇憨,竟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小丫头见着公主殿下冲她笑,自己本能也扬起个笑脸,一时间,二人就这么四目相对着往复傻乐,醒酒汤都快凉透了也没能喂进去半口。
  喻长风微微叹气,朝小丫头伸出手,“给我,你下去吧。”
  他单手端起醒酒汤,白瓷碗口不容拒绝地抵到祈冉冉唇边,深邃眉目沉沉一敛,记忆里那自俞瑶处听惯了的威胁有样学样地顺畅脱口,
  “俞沄恬,我数三声。”
  “……?!”
  酒醉状态下的公主殿下登时被这熟稔又久违的恫吓惊得一个激灵,她怔怔抬头,盯着喻长风线条分明的下颌懵懵然看了许久,半晌之后委委屈屈地撇了撇嘴,红唇微张,终是咕咚咕咚将醒酒汤喝了个干净。
  ……
  未时一刻,车队自冯府离开,却并未直接离城,而是悄然迁移至锦绣楼,由那处的住店小二刍秣秣马,而后再整装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