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这是句实话,且不说如今朝堂之上,褚承言在对外示人时惯来都是坚执中立之流,从不与郑氏的族亲官员有所往来;
  只看当年郑皇后欲要取代俞瑶接管凤印时,满朝文武当属褚大人反对得最为厉害,危言覈论,面折廷争,若非恩师林相从中斡旋,褚大人保不齐都要当庭撞柱言志了,便可知这位褚大人必定与郑氏一族不大对付。
  眼下迷雾散尽,方知晓一切不过机心烟幕,只是一朝公主离京,这姑侄二人竟也仿佛扬镳分路,暗自起了别样肚肠。
  “怎么着?要给奉一回信吗?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家公主殿下还真是个香饽饽啊,几路人马都盯着。”
  喻长风没应声,黑黢黢的眸子低垂下来,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徐徐攥紧,泛黄的纸张在他手中便立时如脆薄枯叶,眨眼成了齑粉。
  元秋白一见他这副隐显暴戾的模样就止不住牙疼,他‘嘶’了一声,龇牙咧嘴地敦劝道:
  “喻长风,信笺能撕也能烧,撕碎烧尽了往土里一埋,保准儿一丝渣子都寻不见。您老能别总在我面前用这种仿佛恐吓示威似的销毁手段吗?我每次都觉得你在捏完信之后就要捏爆我的头。”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声音里突然多了三分意有所指的揶揄调笑,
  “依我看呐,你真该学学人家怀安,整日乐呵呵又喜滋滋的,瞧着就是个好相与的人。毕竟只有这样的夫君,在给自家夫人钱袋子的时候才不会遭到拒绝的嘛。”
  “……”
  喻长风掀着眼皮凉凉一瞥,“元秋白,我没试过捏爆人的头骨,但徒手捏断一截脖颈不成问题。”
  元秋白‘嗐呀’一声,“你看看你,不过同你开个玩笑,怎么还较真了。”
  他边说边乐,犹自眉飞色舞地笑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收敛笑意,旧话重提道:“说正经的,到底给不给奉一回信?”
  “回。”喻长风微摊开手,任由掌心碎屑随风四散,
  “之前安嘱他查的事加快速度去查;圣人与郑皇后派来的察事听子不必惊动;宗老的询问因循回应;再寻个恰当的时机让奉一将褚承言找人的消息透露给郑皇后。”
  “还有,午膳之前,重新给祁冉冉准备一份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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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小喻:给,老婆刷我的卡。
  女鹅:伙伴你这样就很见外了。
  第28章 喻恬恬
  祈冉冉在合兴府最大的酒楼里买了些果脯蜜饯, 一半用油纸包着,另一半则特地加钱买了木匣子密封保存。
  恕己看在眼中不明所以,“公主, 这些蜜饯是预备着送人的吗?”
  祈冉冉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不是送人,是要当鱼饵来用的。”
  “鱼饵?”恕己困惑皱眉,“惯用的鱼饵不该是晒干了的肥肉丁和蚯蚓吗?哪个品种的鱼是爱吃蜜饯的?”
  祈冉冉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方才坐在咱们后侧的蓝袍男子是惠州来的船行掌柜, 平日里与渔民来往甚密, 他说近来有人自惠州海域捕捞上来一种奇特的鱼,旁的鱼食一概不吃, 只喜吃些碾碎了的果脯蜜饯。”
  一番言论着实似天方夜谭,然因着话中的‘惠州’二字, 一时竟也多了些半真半假的可信意味, 毕竟惠州向来海事繁荣, 对于鱼类的捕捞饲养, 自是要比长久居于上京的百姓知晓更多。
  恕己果然迟疑了,“可……”
  他期期艾艾, 不甚确定地转头去瞧那几步之外的蓝袍男子,“可他也不一定就是自惠州来的吧?”
  “没错。”祈冉冉顿时笑容愈盛,“因为他讲的是官话,而非惠州方言,身上也没什么带有惠州特色的配饰物件, 自然无法令人确信他就是从惠州来的。”
  她边说边伸手抚了抚蜜饯匣子表面那朵能够全然代表酒楼招牌的芍药花,不动声色地转移开话头, “你昨日给我吃的干肉脯是不是也是这家的?再买点回去吧,咱们路上吃。”
  恕己生得讨喜,性子又坦直活泼, 以致于冯府的老管家每次见了他都将人当成自家的小孙子来宠,昨日还给了他一小包肉脯当零嘴,恕己尝过一块后觉得味道不错,特地带过去同祈冉冉分享。
  恕己点了点头,祈冉冉便扬声唤来掌柜,甜口咸口的肉铺各称了三斤,又买了些七七八八的零嘴点心,而后便赶在午膳开始的半刻钟前奔回冯府。
  离别前的最后一顿午膳异常丰盛,席上更唱迭和,冯怀安作为一介首富之子,生意场上八面玲珑,面对喻长风时却总会毫不掩饰地展露出一种类乎乳燕之于成鸟的深重依赖。
  冯夫人明白这是他沉疴多年又一朝病愈的因果遗患,然理解归理解,亲眼目睹着而立之年的自家夫婿对着堪过弱冠的天师大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在感慨万端的同时,还是难免觉得有点丢人。
  “冯怀安。”
  冯夫人掩面去拽冯怀安,拽了两下没拽动,便又尴尬地冲祈冉冉笑了一笑,
  “公主殿下,让您看笑话了。”
  祈冉冉莞尔道了句‘无妨’,视线自动容大哭的冯怀安身上一路旁移,最终落到天师大人那张万顷平波的安静面容上。
  天师大人此刻的反应很是奇怪,他生来居于高位,又是个不爱与人过多亲近的冷淡性子,按理说,在面对眼下冯怀安这撒酒疯似的喋喋不休时,‘直接离去’理应是最为符合他秉性地位的做法。
  但他没有。
  不仅没有,他那俊朗如画中人一般的矜贵眉眼间甚至不曾流露出半分厌恶,他只是很平静地接受着冯怀安的所有情绪,宛若巍然耸立的嵯峨雪峰,看似森寒冷峭,实则却是宽和又包容。
  祈冉冉看在眼里只觉好笑,她发现喻长风此人很是有些‘表里不一’的习惯特质,譬如他明明生了张仿佛跳脱出七情六欲的冷淡的脸,实际却经常一个人偷偷生闷气;
  端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之姿,每日浑似仙人般汲香饮露,私下里却尤爱一些重盐重辣的市井吃食;
  对外表现得寡僻又不近人情,其实最不会拒绝如冯怀安与元秋白这等率直真挚的‘性情中人’。
  她从前只觉得他有趣,最近却莫名其妙地自这‘有趣’之中品出三分区别于旁人的反差可爱。
  此时此刻,‘可爱’的天师大人许是察觉到了她一眨不眨的专注凝视,他回望过来,二指按住她饮掉大半杯的青玉酒盏,眉头微微蹙起,问她,
  “你喝醉了?”
  祈冉冉笑盈盈地摇了摇头,“没有呀。”
  她作势要从喻长风手下将酒盏抢回来,指腹搭住细长的盏柄用力往回勾,勾了两下没勾动,便又皱巴着脸仰头望向喻长风,语调绵软地同他打商量,
  “你松手啊,只余那一点了,我喝完不就好了。”
  喻长风敛眸扫过桌上那方被她独自喝空了的白瓷偏提壶,又扫过她因为微醺而隐隐泛起浅淡绯色的俏丽的脸,最终视线上移,直直撞上她波光潋滟的剪水双瞳。
  “祈冉冉。”
  他语气肯定,
  “你喝醉了。”
  祈冉冉有些不高兴,“喝不喝醉也不差这一点了,你总不能让我剩杯底吧?”
  公主殿下年幼时曾一度相当靡费,俞瑶训斥了几次没效果,遂便郑重其事地告诉她,夹进自己碗碟里的饭菜酒水需得全部吃完,否则下辈子就会变成只能吃人碗底的仔鸭柴鸡。
  小祈冉冉过去见过养在后院里的柴鸡被厨娘手起刀落地一刀断头,她那时候也容易上当,被这般诈唬过一次后便养成了‘宁可不吃也尽量不剩饭’的习惯。
  后来,哪怕她年岁渐长,这习惯也依旧存续,就连与俞瑶藏形匿影的那几年都不曾更改,所以在捡到喻长风这么个合格的‘饭搭子’之后,她才会一度放纵般地将所有想尝的食物都尝了一遍。
  喻长风没什么犹豫地端起酒盏,将她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脑子还清醒吗?来外面,同你说件事。”
  祈冉冉‘哦’了一声,乖乖起身跟他走了出去。
  回廊里没什么人,唯有夏日和煦的暖风悠悠然穿廊而过,祈冉冉被这清风醺得眉目恹恹,脚下步伐也因着迟来的醉意变得虚软许多。
  冯府的自酿果酒喝起来醇香甘美,小甜水儿似的,后劲儿却完全不容小觑。祈冉冉在汹涌袭来的上头酣醉里后知后觉地惊悟出了这一点,她意识到酒意即将势不可遏地夺走她的戒备心,但或许因为清楚喻长风在身边,心里竟也破天荒地没那么惶恐。
  专心看路是不可能了,公主殿下颓萎低着脑袋,几乎全靠本能信步前行。
  走了没几步,忽觉身前一堵高大温墙,她慢半拍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喻长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挺拔的身躯回转过来,于她头顶投下一小片暗淡阴影。
  “祈冉冉。”
  清清泠泠的声音旋即传来,
  “一千文铜钱加两千四百文铜钱再加一千六百文铜钱等于多少两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