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他必须继续隐忍,等待时机,为长兄,为那些被荼毒的军民,讨回一个公道!
  信仰,在这片土地上,变了味。
  张梁最初只想摸清青州黄巾军的虚实,伺机整合这股力量,再将军民迁往梁国莽苍山,迁往西凉淨土。
  现在,他还多了一个念头清理门户,诛殺管亥这个败类!
  他绝不允許大兄的心血被玷污,更不能容忍太平道的旗帜,被这等腌臜货色玷污!
  但他很清楚,管亥已被权欲熏心,若他稍露异样,便会横遭毒手。身边区区二十名西凉骑兵,在这數十萬黄巾中,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硬拼不可,只能智取。
  张梁下定决心,从最底层开始渗透。
  往后三个月,张梁依旧穿着那身破旧信徒的粗布衣裳,只是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茫然。
  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锐利,被他小心地掩藏在低眉顺眼中。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有时趁着白日劳作的混乱,或者看守们聚在一起赌钱骂咧咧的空隙,他会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悄然滑到那些餓得只剩一口气的底层信徒身边。
  他不多话,动作却很实在。
  把自己勒紧裤腰带省下的,或是让那二十名同样换了装束、扮作流民混迹在外围的亲随,想方设法用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物件从附近村落换来的少量粗粝干粮,不动声色地塞进那些枯槁的手中。
  有时是一小块硬得硌牙的麦饼,有时是半个糠麸窝头。
  他懂一些医术,用从山里采来的草药,不是用符水故弄玄虚,而是实实在在帮人处理溃烂的伤口,或是熬些简单的汤药,缓解一下病痛。
  起初,那些底层信徒像受驚的兔子,接到食物的手抖得厉害,眼睛慌乱地四处瞟,生怕是什么人耍的新花样,前脚给了吃的,后脚就抓你去当问罪,打个半死。
  张梁也不强求,只是默默地做。
  有人实在餓极了,抓过食物就狼吞虎咽,差点噎死,他便伸手帮忙拍拍背。
  有人接过草药,将信将疑地闻了闻,最终还是敷在了流脓的伤口上。
  分发食物和药物的间隙,他会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些闲话。
  他不直接痛骂管亥如何不是东西,那太危险。
  他只拣选着说,说大贤良师当年揭竿而起,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大家伙儿都有地种,有饭吃,冬天不受冻,孩子能长大。
  他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是盼着换个新天,让穷苦人能直起腰杆做人,不是让某些人顶着黄天的名头,比以前的贪官污吏还要狠毒,还要奢靡。
  张梁的话语平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是一颗颗小石子,投进了眾人早已麻木的心湖。
  渐渐地,有人不再躲闪他的目光,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凑过来,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张梁便更有耐心地,将太平道最初那些朴素的道理,那些被管亥刻意扭曲、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部分,一点点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们听。比如,人人平等,互助友爱,而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分出三六九等,上面的人酒肉臭,下面的人啃树皮。
  麻木的眼神里,终于开始透出一点点活气。
  那微光里,有对过往信念的重新审视,有对眼前苦难迟来的愤懑,还有一丝几乎不敢奢望的期盼。
  一个老头偷偷往张梁手里塞了一小把干瘪的草籽,哑声道:兄弟,你是个好人。可唉
  信任,就在这每日一点食物,几句真话,默默的帮助中,缓慢地积累起来。
  愿意在夜里聚到张梁藏身那处破败窝棚边的人,从三五个,变成了十几个,又变成了几十个。
  他们不再仅仅是为了那一口吃的,更多的是想听听张梁说话,那话让他们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终于到了某一天,张梁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这天夜里,围着一小堆几乎看不见火苗的灰烬,他压低声音,说出了那个酝酿已久的想法: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许能让我们活下去,像个人样地活下去。
  他称之为太平淨土。
  此话一出,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几双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光芒,但那光芒很快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
  先前塞草籽的老头旁边,一个汉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嗓音如同破锣:这位兄弟,你说笑吧?太平淨土在哪儿呢?就凭我们这副骨头架子,怕是还没走出北海地界,就得喂了野狗。
  他的话里带着怀疑和疲惫,显然是被管亥画的大饼噎得够呛。
  张梁看着他,看着周围一张张写滿疑虑和恐惧的脸。
  他没有说什么信我没错的空话,只是平静地继续道:乐土不是等来的,亦不是谁赏赐的。它就在自己手里,得靠自己去争,去建。跟着我走,我不敢担保顿顿饱饭,山珍海味。但我能保证,每户人家,都能住上坚固足够遮风避雨的屋舍,没有人会饿肚子
  。我还能保证,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咱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恳切地说,路,是人走出来的。想活命,想活得像个人,就得自己先站起来。愿意跟我走的,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里等我。不愿意的,今晚的话,就当没听过。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更深的黑暗中。
  留下一群人在寒风中,在忽明忽暗的星光下,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话,咀嚼着自己心中那点重新燃起的微弱却滚烫的火苗。
  角落里,一个饿了很久的小子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小声嘀咕:能吃饱饭,那敢情好,俺跟!
  这时,一个面色蜡黄的老头颤巍巍地开口,不是我们不愿跟你走,只是这肚子,他指了指自己干瘪的肚皮,管亥掌控粮食,每日发的那些清汤寡水,只够吊着一口气。要去你说的那莽苍山,千里迢迢,我们怕是没走出百里,就得饿死在半道上。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脸上是同样的绝望。
  是啊,粮食,粮食是命脉。
  管亥牢牢攥着所有人的命。
  张梁停住脚步,沉默了。他回头看着这些形容枯槁、连路都走不稳的信徒,再想到管亥和他那些亲信脑滿肠肥的模样,以及传闻中守备森严、堆滿了粮食的山洞,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混杂着决心,在他胸中翻涌。
  他环视着这些面带菜色、眼神却重新燃起一丝期盼的信徒,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粮食,我们就去抢!
  抢?众人皆是一驚,面面相觑。
  抢粮,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对,抢!张梁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抢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大贤良师当年起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大家有饭吃吗?如今粮食堆积如山,我们却在这里饿肚子,这是哪门子的黄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管亥和他的爪牙,霸占着粮食,作威作福,早已背弃了太平道的宗旨。我们不是去偷,不是去盗,是去拿回我们活命的口粮!是去替天行道,清理门户!
  可守卫森严。有人小声嘀咕。
  我知道不容易。张梁沉声道,但坐在这里等死,或是去拼,选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开始骚动起来。
  绝望催生勇气,饥饿战胜恐惧。
  我们跟你干!
  没错!与其饿死,不如拼了!
  抢他娘的!
  星星之火,终于有了燎原之势。
  张梁看着人群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压抑着胸口翻腾的情绪,紧握的双拳微微松开。他知道,这第一步,也是最危险的一步,必须走出去。
  好!张梁点头,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管亥亲从雄壮,兵器精良,但我们人多。明晚,月上中天时动手。召集信得过,还能走得动的兄弟。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既渴望又恐惧的脸,听我号令,动作要快,出其不意,直扑储粮的山洞!
  翌日夜。
  夜色渐深,寒风更甚。
  张梁的命令被悄悄传递下去。黑暗中,一个个佝偻的身影从破败的角落里钻出来,汇聚成一股沉默的潜流。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偶尔因紧张或虚弱发出的低咳。
  许多人手里攥着削尖的木棍、生锈的锄头,甚至只是石块。那个之前舔着嘴唇的小子,此刻紧紧跟在一个壮年汉子身后,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积压已久的怒火和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让他们暂时忘记了恐惧和虚弱。
  山腰上的石室洞口透出微弱的火光,隐约传来守卫军士的说笑声,他们大概还在嘲笑这群饿得路都走不动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