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谢乔没有直接辩驳经义,而是将尊贤和德政落到了实处,用梁国实实在在的变化作为论据。
  一连串清晰的数字和事实,让原本准备引经据典反驳的几位名士,一时竟有些语塞。
  巧言令色!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来自侧席一位中年文士,乃是陈家一位旁支子弟,谢府君满口实效,数字详实,倒像是商贾计利,而非士人论道!此等效率之说,莫非是取法于商鞅、韩非?以奇技淫巧治国,恐非圣人之道,乃是霸道杂学,非我儒门正统!
  这顶帽子扣得极重,直接将谢乔打入了非主流甚至异端的行列。
  在场众人看向谢乔的目光,顿时又多了几分怀疑和警惕。
  就在这时,谢乔身后沉默的毛玠霍然起身,对着那陈氏子弟拱手道:足下此言差矣!《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圣人之道,非一成不变之死理。时移世易,政令亦当因时而变。《大学》亦言: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谢府君考察实效,正是格物致知,以求政令之善。何来奇技淫巧之说?至于选贤任能,更是《皋陶谟》所倡:知人则哲,能官人。不问出身,唯才是举,正是上合圣贤之意,下应百姓之盼。足下以法家、杂家相诬,未免武断!
  毛玠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将谢乔的政策巧妙地纳入了儒家可以接受的范畴,为她化解了方才的指摘。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
  另一侧,一个面色阴沉的士人站起身,手中拿着一卷竹简,高声道:诸位,且不论梁国政绩真伪。我这里,倒有一物,或许能让诸位看清谢府君的真面目!
  他展开竹简,厉声道:此乃梁国故吏冒死传出之密信!信中言明,谢府君得以在梁国站稳脚跟,实赖宫中常侍。其所用钱粮,皆是搜刮民脂民膏的不义之财!其与阉宦勾结,私相授受,此等行径,也配谈清流,也配谈圣贤之道?!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整个厅堂瞬间炸开了锅。
  与宦官勾结,这在自诩清流的士人眼中,是绝对无法容忍的污点!
  无数道质疑、愤怒、鄙夷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谢乔。
  毛玠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
  谢乔端坐不动,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个拿出证据的士人,敢问这位先生,此信从何而来?又是哪位梁国故吏如此大义凛然,冒死传信?可敢请他出来,与我对
  质?
  她声音陡然拔高:据我所知,梁国被罢黜的官员中,确有几人因贪赃枉法鱼肉乡里而被下狱。莫非,这位先生口中的故吏,便是其中之一?他们构陷于我,是为一己私怨,还是受人指使,欲借颍川诸公之手,搅乱梁国,阻碍新政?先生与这些罪吏暗通款曲,又是何居心?
  谢乔的反问又快又狠,直接点出对方可能与梁国被清洗的旧势力勾结,暗示其动机不纯。
  那士人被问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
  厅堂之上,荀氏、陈氏等几位真正能主事的核心人物,如荀俭等人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场上的局势变化,并未立刻表态,似乎在观察,在权衡。
  持信人被谢乔一番抢白,堵得面皮涨红,讷讷退下,可这并未让风波平息,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浪涛。
  先前那呵斥年轻人的陈氏子弟身侧,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站起。
  此人乃颍川宿儒,颇有名望。
  他轻咳一声,厅堂内安静了些许。
  老者先是对着上首的荀俭等人微一颔首,而后转向谢乔,声调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谢府君方才之辩,可谓伶俐。老朽听闻府君曾作《梁园赋》,文采斐然,传颂一时。只是此赋与府君平日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坊间早有传言,此赋实乃他人代笔,谢府君不过沽名钓誉耳。
  此言一出,比方才的密信更让一些人骚动。
  对于士人而言,才学名声,有时甚至重于德行。
  若连代表性的作品都是假的,那这个人的一切都值得怀疑。
  老朽自是不信,然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老者顿了顿,干枯的手指指向厅中悬挂的笔墨:今日雅集,名士云集。谢府君不若以此间景致,或以时局为题,当场赋诗一首?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见识谢府君真才实学,谣言不攻自破矣。
  这要求看似给了谢乔一个自辩的机会,实则歹毒无比。
  仓促之间,众目睽睽之下,要作出能匹配《梁园赋》水准的作品,何其艰难?稍有逊色,便坐实了代笔之名。
  当然,谢乔可以用新版本的广告,获得一个小时的[中华诗词歌赋素养],才思如泉涌,再作惊世之名篇。
  就算不用广告,她也可以随口文抄公,作为文科生,随随便便背点后世的李白苏轼轻轻松松,如果觉得后世的文风与现在不符,太过跳脱,当世的三曹加建安七子,她也偶有涉猎,足够应付。
  但她都不想用,也不想自证。
  她凭什么要向这些人自证?
  对!当场作赋!
  谢府君若不敢,便是心虚!
  女子干政已是牝鸡司晨,若再无真才实学,岂非贻笑大方?
  听闻谢府君以貌取人,在下幸赖父母,略生俊俏丰神,不知可入府君法眼,随侍左右?
  敢问谢府君闺中宽敞否?能容几人?
  附和之声四起,污言秽语也开始夹杂其中,越来越不堪入耳。
  矛头再次精准地对准了谢乔。
  毛玠气得浑身发抖,正欲再次起身辩驳,却被谢乔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制止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面对这等同于扒光衣服验明正身的羞辱性要求,以及周遭越来越放肆的詈骂,谢乔非但没有动怒,甚至连姿态都未曾改变分毫。
  她依旧端坐席上,连指尖都没有一丝颤动。
  她不去看那老者,也不去看那些叫嚣的人群,只是静静地垂着颈,仿佛在研究自己面前案几的纹路。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了。
  她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力量。
  那是一种全然的、彻底的无视。
  仿佛老儒的指控,众人的喧嚣,都只是夏日里恼人的蝉鸣,根本不配她投入一丝一毫的关注。
  这种死寂般的平静,让原本喧闹的厅堂诡异地安静下来。
  那些叫嚷的声音渐渐稀落,人们面面相觑,被这种无声的蔑视搞得心头火起,却又有些无所适从。
  老儒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最后几乎成了猪肝色。
  他一生受人尊崇,在颍川地界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何曾被如此顶撞?
  尤其还是被一个年轻女子,一个出身不明,被他们打心底里视为侥幸得位的异类!
  竖子!安敢如此!
  老儒终于按捺不住,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谢乔脸上,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出身鄙陋,不通礼仪!侥幸窃据梁国,便以为能与我辈鸿儒并列?!汝之所为,不过是哗众取宠之术,与倡优何异!还说什么新政,我看就是饮鸩止渴,祸国殃民!今日竟敢在此大放厥词,污我清流!
  他越骂越激动,唾沫横飞,言语愈发粗鄙不堪,什么牝鸡司晨,家国不幸、沐猴而冠,贻笑大方,几乎将世间能想到的对女性和非士族出身者的蔑称都翻了出来。
  就在此时,一直低着头,仿佛在研究案几上木头纹理的谢乔,缓缓抬起了脸。
  她脸上没有波澜,没有被羞辱的愤怒,甚至连一丝被冒犯的愠色都看不出来。
  她站起身,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慢条斯理,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场,压得周围的喧嚣都为之一静。
  骂完了?谢乔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却又异常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厅堂的每个角落。
  老儒被这突如其来的平静噎了一下,后面的污言秽语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脸色憋得更加难看。
  谢乔没再看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上首那几位始终沉默的大人物。
  她的语速陡然加快,字字清晰,如同连珠炮一般响起:这位老先生,还有诸位。她顿了顿,接触到她视线的人,无论之前是叫嚣还是冷眼旁观,都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针扎了一般,你们聚在这里,高谈阔论,品评人物,吟风弄月,自诩风雅,自命清高。可颍川,就在你们脚下这片土地,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易子而食,你们出门的时候,难道是闭着眼睛走路的吗?还是说,那些挣扎求活的黔首,根本入不得诸位清流的法眼?又或者,你们压根没长眼睛?
  《梁园赋》是不是我写的,很重要吗?就算是我亲笔所书,字字珠玑,惊才绝艳,能让一个饿死的农夫死而复生?能让颍川的粮价降一文钱?就算不是我写的,是我找人代笔沽名钓誉,难道就能证明,你们这些空谈玄理、不事稼穑的君子,动动嘴皮子就能变出粮食来,填饱那些嗷嗷待哺的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