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来了。
  谢乔与毛玠对视一眼。
  片刻后,一位衣着考究,气度俨然的年轻士子被请了进来。
  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俊朗,但眉宇间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倨傲。
  他先是依足了礼数,对谢乔行了一礼,随后便开门见山,言辞听似恳切,实则暗藏机锋。
  久闻谢府君大名,今日得见,实乃晚生荣幸。他虽然年轻,但在颍川士林中已颇具名望。此刻他彬彬有礼,笑容温和,但那份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审视,却怎么也藏不住。
  晚生陈群,字长文。他微微躬身,家父与荀氏諸公,听闻谢府君驾临颍川,未能远迎,深感歉意。恰逢三日后,荀氏叔侄欲在庄园举办雅集,与同道切磋学问,品评时事。家父与諸位长辈特意嘱托晚生前来,诚邀谢府君拨冗莅临。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谢乔脸上,语气变得更加恳切:近来,颍川郡内,对谢府君在梁国之政,颇有些不同声音。想来多是传闻失实,以讹传讹。正好借此雅集,谢府君可与颍川諸位贤达当面一叙,澄清外界疑虑,以正视听。不知意下如何?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寂静。
  陈群脸上依旧挂着礼貌的微笑,但眼神深处,却透着一丝挑战意味。
  陈群,陈长文,也是未来的曹魏重臣,以《魏法》和九品中正制闻名。
  谢乔了然。
  这哪里是邀请,分明就是一封措辞文雅的战书。
  毛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向谢乔。
  他深知,一旦应下,等待谢乔的将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围攻。
  颍川士族的笔杆子,杀伤力绝不亚于真刀真枪。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谢乔脸上非但没有丝毫为难或愠怒,反而露出一抹平静的笑容。
  她端起案几上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从容不迫。
  既是荀氏与诸位名士盛情相邀,乔岂有推辞之理?她放下茶盏,目光迎上陈群,清澈而锐利,三日后,我必准时赴约。劳烦长文先生代为回复。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她的平静,反而让陈群准备好的、应对各种推诿或愤怒的说辞,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微微一怔,随即恢复了镇定,再次躬身:谢府君快人快语,晚生定将此意转达。届时,恭候府君大驾。
  说完,陈群不再逗留,转身告辞离去。
  待陈群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毛玠才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忧色更重:府君真的要去?这分明是他们设下的圈套!到时候唇枪舌剑,众口铄金,他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太被动了!
  我岂会不知是圈套。谢乔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但若是我拒绝,岂不更坐实了心虚胆怯?
  正好,我也想见识见识,这颍川士林的清议,究竟有多厉害。
  谢乔受邀参加荀氏雅集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阳翟,乃至向颍川各县辐射开去。
  整个颍川士林为之瞩目,各种议论甚嚣尘上。
  奇哉!怪哉!那梁国谢乔,竟然应下了荀氏的雅集之邀!
  不知天高地厚!她以为颍川是什么地方?是她那可以任意妄为的梁国吗?
  荀慈明先生、陈太丘先生俱在,还有钟家、韩家这阵仗,她一个女子,怕是要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倒有些好
  奇,她究竟有何底气敢来?莫非真有什么惊世之论?
  管她什么论调,不合经义,便是歪理邪说!我赌她撑不过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你太抬举她了!
  好事者甚至已经开始私下设局,赌谢乔能在雅集上坚持多久,是灰头土脸地败退,还是能有几句惊人之语。
  这场名为雅集实为清浊之辨的聚会,俨然成了颍川近期最大的热点。
  临时居所内,气氛愈发凝重。
  毛玠将自己打探到的情况,以及他对颍川几大士族关系的分析,一一向谢乔汇报。
  颍川士族,尤以荀、陈、钟、韩四家为首,盘根错节,互为姻亲,同气连枝。他们不仅在朝中势力庞大,更关键的是,他们牢牢把控着对经典的解释权。毛玠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与他们辩论,尤其是在经义方面,极易落入他们精心设计的语言陷阱。一字之差,便可能谬以千里,被扣上曲解圣贤的罪名。
  此行,实在凶险万分!他看着谢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府君,要不我们寻个理由,推迟或是
  谢乔转过头,看着一脸焦虑的毛玠,忽然笑了。
  笑容并非嘲讽,而是一种带着些许神秘和自信的轻松。
  孝先不必过于忧虑。她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笃定,他们有他们的经义,我亦有我的道理。
  她所说的道理,自然不是这个时代士人奉为圭臬的儒家经典,而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经过实践检验的逻辑、事实和朴素的是非观。
  她不准备和他们在故纸堆里纠缠不清,她要用他们无法反驳的现实,来回应那些虚无缥缈的指责。
  毛玠看着谢乔脸上那抹奇异的光彩,虽然依旧担心,但心中却莫名地安定了几分。
  她似乎真的能在绝境中找到出路。
  三日后,荀氏庄园。
  高门阔院,曲水流觞,本是风雅之地,今日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肃杀。
  庄园的主厅内外,早已坐满了人。
  放眼望去,皆是峨冠博带,气度俨然的颍川名士。
  荀氏、陈氏、钟氏、韩氏的子弟,以及依附于他们的各路学者,几乎齐聚一堂。
  他们或低声交谈,或闭目养神,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主位旁那个为客人特设的席位,那里,还空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力,混合着淡淡的熏香,形成一种奇异而凝重的氛围。
  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那个搅动了颍川风云的谢乔。
  梁国相,谢乔到
  随着门外仆役一声拉长的通报,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入口。
  谢乔身着一身素雅但不失官仪的深衣,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神色略显紧张的毛玠。面对满堂审视,谢乔脸上没有丝毫怯意,反而微微颔首,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普通的文会。
  谢府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主位上,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缓缓起身,正是荀氏当代颇有声望的长者,荀俭。
  他虽语带客气,但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度。
  谢乔上前一步,依礼:晚辈谢乔,见过荀公,叨扰清净,实是惶恐。
  荀俭微微颔首,示意她入座。
  他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今日雅集,群贤毕至,本是畅谈玄理,品评风雅之事。然,窃闻谢使君在梁国,颇有新政,引天下侧目。清流之士,素以砥砺名节,匡扶世道为己任。不知使君之政,可合圣人教诲?譬如,听闻使君选拔官吏,不重家世,自诩唯才是举,甚至起用不通经义之布衣子弟,此举,与尊贤之道,似有不同啊?
  话音刚落,厅内頓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乔身上。
  这看似温和的询问,实则一开场便抛出了最尖锐的问题,直指谢乔用人策略的核心,隐隐带着不合礼法的指责。
  毛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微微出汗。
  谢乔却仿佛未觉察到其中的锋芒,她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荀公所言尊贤,乔亦不敢或忘。然何为贤?《尚书》有云: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乔以为,贤者,非徒有虚名,更在于实才实德,在于其能否为国为民,办实事,解民忧。
  这三天时间,谢乔早有准备,她是文科生,背东西的能力一流,自然提前充分准备了答案。
  她放下茶盏,目光坦然地迎向荀俭:梁国初定,百废待兴。若只论出身,不问才能,岂非遗珠于野,使真正有才干、能为百姓谋福祉之人,报国无门?乔所行,正是欲广纳贤才,不拘一格,使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至于荀公所谓布衣子弟,孔圣亦有言,有教无类,难道出身寒微,便不能心怀天下,为国效力?
  她頓了顿,声音清晰地传遍大厅:敢问荀公,若以家世论,昔日伊尹为庖厨,傅说为胥靡,此二人,莫非不贤?梁国立国之本,在于民心。选贤任能,使吏治澄清,百姓安居,此方为最大的德政,亦是最大的尊贤。梁国各郡县上计,钱粮入库较往年增三成,盗匪案件降五成,新垦农田增十万亩,流民安置近五千户。这些,皆是实效。不知诸君以为,此等实效,可算合圣贤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