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張梁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腰间的剑柄。他能感觉到剑柄上缠绕的麻绳已经磨得发亮,就像他这些日子来被磨得所剩无几的耐心和信念。
  符水效用如何?
  仍未见效。许益低下头,飲者或有速亡者。
  一阵寒风掠过城墙,卷起張梁散落的发丝。他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兄长張角临终前的面容那双眼睛里的光芒,直到最后一刻都未曾熄灭。
  大贤良師曾言,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张梁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而今黄天何在?
  将軍?许益疑惑地抬头。
  将仓中余粮分与病患。张梁睁开眼,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孩童老者优先。
  许益欲言又止:可将士们
  速去!张梁的声音突然拔高,惊飞了城墙上的几只乌鸦。
  等许益退下后,张梁才允许自己的肩膀稍稍垮下来。他沿着城墙緩步前行,目光扫过城內。曾经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萧条冷清,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也都是低着头,裹紧单薄的衣衫。几个孩子蹲在墙角,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小脸冻得通紅。
  张将軍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城墙下传来。
  张梁低头看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婦人,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孩子的脸异常紅润,却不是健康的颜色。
  求将军再赐孙儿一碗符水老婦人仰着脸,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恳求,前日所得.不慎倾覆
  张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知道那符水已经没用,甚至可能有害。但他更知道,对这些百姓来说,符水不仅是药,更是希望,是信仰。
  稍后便遣人送来。他说,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沙哑。
  老婦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张梁看着她佝偻的背影,胸口像压了块大石。他想起三个月前,他们攻下广宗时的场景。百姓们箪食壶浆以迎义军,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希望。那时他真心相信,他们能带领这些受苦的人走向黄天许诺的乐土。
  可现在
  听说了吗?城南又有三家染病了。&城墙下,两个挑水的民夫低声交谈。
  符水根本没用!我婆娘喝了反而吐得更厉害。
  嘘!小声点!你难道想被
  话音戛然而止,显然是发现了城墙上的张梁。
  两人慌忙低头行礼,然后匆匆离去。
  张梁站在原地,感觉一阵眩晕。他扶住城墙,粗糙的石面硌得手掌生疼。这疼痛反而让他清醒了些。是的,他必须清醒。如果连他都动搖,广宗城就真的完了。
  夜幕降临后,张梁独自在營帐中擦拭佩剑。烛光下,剑刃映出他疲惫的面容。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声。
  何事惊扰?他皱眉问道。
  亲兵慌张地跑进来:禀将军,城南生乱!有刁民胆敢诋毁黄天
  张梁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緩緩将剑插入鞘中。当他走出營帐时,那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人公将军又回来了挺直的背脊,坚定的步伐,不容置疑的威严。
  城南的空地上,几十个百姓围在一起,中间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正激动地挥舞手臂:我亲眼看见汉军营地炊烟不断!他们吃得饱穿得暖,而我们在这里等死!什么黄天?都是骗人的把戏!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开始哭泣,有人愤怒地附和。
  张梁的出现让喧闹声瞬间静止。那个中年男子看见他,脸色刷地变白,但很快又挺起胸膛:敢问张将军,为什么大贤良師的符水不灵了?为什么黄天不庇佑我等?
  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细小的嘲笑。张梁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怀疑,有恐惧,有愤怒,还有希望。是的,即使到了现在,仍有人用那种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还能创造奇迹。
  黄天张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
  他清了清嗓子,黄天的考验是严峻的。但只要我等足够心诚
  心诚?中年男子冷笑,我发妻诚心诚意地喝了符水,结果呢?昨天就死了!还有我儿子,现在也他的声音哽咽了,最后竟嚎啕大哭。
  张梁握紧了拳头。他应该下令处决这个煽动者,以儆效尤。这是维持军心稳定的必要手段。
  但当他看着男子通紅的双眼,却想起了自己年少时,面对贪官污吏夺走父亲性命时的样子。
  &把他关起来。&最终,张梁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其他人,都散了。明日会分发新的符水。&
  张梁将半卷《太平要术》浸入药汤,看着朱砂符咒在黄柏汁里晕成血泪。
  又有三十八染疫病的百姓喝了符水抽搐身亡,他必须让经卷&显灵&用□□制造信徒呕血后突然痊愈的假象。
  铜镜里倒映着他颤抖的手,恍惚间镜面泛起涟漪,浮现出七年前钜鹿乡学的清晨。
  彼时麻衣草履的张角正握着芦苇杆,在沙地上教流民孩童写&黄天&二字。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举手:&先生,黄天里真有吃不完的黍米饼吗?&
  记忆中的兄长放下芦苇杆,蹲下身平视着小丫头的眼睛:&不只是黍米饼,还有不用交租的田地,不用服徭役的日子。&
  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沾着泥巴的小手在沙地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圆:&那我要画一个大大的黄天,把阿爹阿娘都装进去!&
  &啪嗒&一声,铜镜前的张梁手一抖,药勺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却发现自己的影子在烛光下扭曲变形,仿佛那个画着圆圈的小丫头正仰头望着他:&将军,黄天什么时候来呀?&
  张梁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镜中只剩下自己狰狞的面容。
  他咬紧牙关,将研磨好的□□粉末倒入药汤。褐色的液体翻滚着,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就像那些死在医帐里的百姓最后吐出的秽物。
  &这是为了大业,这是为了大业。&他喃喃自语,将浸泡过的经卷取出,朱砂符咒已经变成了诡异的紫黑色,&必须让百姓相信黄天还在。&
  可当他展开经卷,那些扭曲的符咒仿佛在无声地控诉。恍惚间,他看见三十八个孩童的魂魄从符咒中飘出,排着队向他伸出手:&将军,带我们去黄天好不好?&
  张梁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药架。瓶瓶罐罐碎了一地,各色药粉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
  他跪在地上,疯狂地将散落的经卷拢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最后一点信仰。
  可镜中的自己分明在笑,那笑容狰狞可怖,像极了当年被他斩首的贪官。
  张梁掀开医帐的草帘,一股浓烈的腐臭扑面而来。
  他皱紧眉头。
  帐內昏暗的烛光下,满地横卧的百姓,皮肤溃烂流脓,呻吟声此起彼伏。
  角落里,一个妇人正用木勺往昏迷的幼童嘴里灌符水。孩子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呼吸微弱。
  张梁的心脏猛地抽紧。
  突然,孩子剧烈抽搐起来,暗红的血沫从口鼻中喷涌而出,染红了妇人的衣襟。
  停手!
  张梁厉声喝道。他冲过去,一把夺过木勺,狠狠摔在地上。陶片四溅,符水洒了一地。
  妇人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片。然后,疯魔般扑向地上的碎片,双手在泥泞中摸索。
  她的声音嘶哑而绝望。
  快给我,这是大贤良師赐的往生符!喝
  了就能见黄天!
  张梁看着她,看着她疯狂的模样,心如刀绞。
  回到营帐后,张梁彻夜未眠。
  黎明时分,他独自一人来到了城外的山坡上。那里有一座新坟,没有墓碑,只有一块粗糙的石头立在坟前。
  张梁跪在坟前,伸手抚摸着冰冷的石头。
  大兄他輕声呼唤,仿佛张角还能听见,我该怎么办?
  风吹过坟头的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张梁闭上眼睛,回忆起义前张角对他说的话:天下大吉,不是靠等待黄天赐予,而是靠我们自己去争取。
  可现在,争取的结果是什么?被困孤城,百姓病饿交加,曾经虔诚的信徒开始质疑一切。
  如果这是黄天的考验,那么考验的尽头在哪里?张梁对着坟墓发问,如果...如果根本没有黄天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如果没有黄天,那么他们这些年的浴血奋战算什么?那些战死的将士,那些追随他们的百姓,那些牺牲和鲜血都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