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自是汉人的敦煌郡,从此地南下,绕过馬鬃山,越过长城,便是最近的汉地。极支辽对答如流。
  那在出征之前,昆速与你可说过些什么?
  极支辽重重地放下羊腿骨,盯着他,语气并不友好,牙末,你真败人胃口。
  牙末脸上带着歉意,贤弟见谅,我也是迫不得已。
  但由此,勺夏部族在牙末这里也算是基本洗清了嫌疑。他虽与极支辽不算深交,但相对熟识。极支辽虽身为勺夏之君长,年纪尚轻,城府不深,藏不住心事。这一通盘问,如果他心里真有点什么,早就露馅了,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滴水不漏。
  这一通谈话,相当自然,极支辽在一如既往嫌恶他的同时,还能一边啃着烤羊腿,一边作答,思绪丝毫不乱。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没有在刻意洗清自身的嫌疑,没有把编的话一口气全和盘托出,答得不多不少,从容且镇定。尤其是最后的动怒,更不像是装的。
  作为羌渠单于麾下的得力干将,牙末擅长看人识人,旁人有没有撒谎欺瞒,他一眼就能看穿,从未出过错漏。
  他从极支辽刚刚一系列的肢体动作以及神态表情,抿出来了结果。此事确实与他无关。
  可昆速若不在此地,又会在何处呢?
  牙末站起身,往帐外走出,此时,勒节已按照吩咐,将勺夏族人都聚在了敕岩坡下:青壮兵卒,男女老幼,近万人,蔚为壮观。
  牙末踩上高台,俯视着下方百姓,扬鞭厉声喊叫:去年年尾,两百军馬自司夏过境,不知所踪,如提供线索者,重重有赏;知情不报者,诛灭全家!
  良久之后,依然无一人应答。
  牙末遂不疑。
  望着牙末领着人马远远離去后,极支辽总算能松一口大气,直接躺了下来,感知到后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一层汗。
  这时,勒节和毋格相继走进到账內。
  大姊,你刚是没见着,我发挥得极好。极支辽当即起身,满脸邀功的神情。
  能瞒过牙末,自然发挥不错的。毋格欣慰地说。
  闻言,极支辽嘴角咧开,几乎要咧到后脑勺去了。大姊从来待他严格,从她嘴里得到夸赞,是相当不易的。
  勒节,还得多亏你神机妙算。极支辽转过头,赞许地看向旁边的勒节。
  去年昆速带兵马前来夺粮,这极不光彩,昆速必定不敢伸张出去。于是勒节笃定昆速一死,再追杀尽其麾下部众后,神不知鬼不觉,这就成了一桩悬案。
  为了万无一失,勒节还派人密切监视着司夏部族的动向,探听着单于王庭的消息。昆速失踪一月后,司夏部族上下果然慌乱,且乱成了没头的苍蝇,彷徨无措,果然没有半点线索,这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想。
  为了追查昆速的下落,羌渠单于派出了其帐下心思缜密的鹰犬牙末。这个牙末名声在外,并不好糊弄,勒节自然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日这一出。考虑到极支辽实在藏不住事,被一番盘问下来必定露馅,于是,从几个月前就开始训练他的心性,反复地同他对话,练他的神态动作,日日如此,苦练几个月。
  现在看来,果然是有成效的,牙末这第一关应该算是过了。
  不过极支辽清楚,昆速之死,羌渠单于绝不会善罢甘休。单于甚宠阏氏,他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更不会容忍妻弟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在草原上消失了。
  接下来,一定还有很多很多的关卡等着他去过。
  对于羌渠单于,极支辽有些源自于骨子里的畏惧。当年刚继承父亲大位之后,他作为新任勺夏部族君长,远赴王庭去拜见单于。
  王座之上,羌渠单于冷冷地看着他,庞大的体型如同山岳一般巍峨,轻蔑地问:小子,你在怕什么?
  声如惊雷。
  我没怕。年十五的极支辽强作镇定,用力止住双腿的发抖。
  闻言,羌渠单于嘴角一抹冷笑,站起身,抽出马刀,健步走向他,而后将寒光闪闪的马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死亡面前,极支辽浑身剧烈地一颤,差点就要屈膝跪在地上求饶了。
  早年他被丢到荒原上,饱受欺凌,求饶没有骨气,但却是能少受些毒打的最好的办法。久而久之,他的性格发生了变化,做不到像大姊一样坚定不移。
  身为部族首领,懦弱得像个娇滴滴的女人一样。
  羌渠单于的马刀刀口在接近他脖子瞬间的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手朝他伸来,死死地捏住了他的咽喉,将他从地上单手举了起来。
  极支辽像只小鸡仔一般,双手护住自己的咽喉,双腿猛蹬,脸涨得面红耳赤。
  部族以武为尊,所以虽然你大姊弑父杀母,我并不追究,因为她有这胆识能挑起大梁。而你,一母同胞所出,胆小如鼠。行了,回去告诉你大姊,让她来见我,她比你更适合当勺夏的首领。
  羌渠单于一松手,极支辽便重重地摔了下来,疼得叫。
  王帐内,旁边分座的各贤王、各部族君长见到他的狼狈样,笑得前合后偃,讽刺挖苦不绝于耳。
  当年的这一幕,几乎成了极支辽的梦魇。每每梦见,拳头攥紧,钢牙咬碎。
  然而,即使时过境迁,他的身形早就今非昔比,可在面对羌渠单于时仍然像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一度很排斥去王庭见单于。
  大姊总是鼓舞他,鞭策他去战胜心魔,去成为草原上的王者。
  与大姊相反,勒节更加理性,一开始就希望他率领全族立即开拔,脱离单于的控制,徙往别处。
  勺夏部族的前任君长吉焉,也就是他们的父亲,生性残暴,部众皆畏惧;即使对他的子女,动辄鞭挞,好几个孩子生生被其抽死。毋格算是命大,屡次受尽折磨都活了下来。然而,当吉焉到了羌渠单于面前,却温顺地像只小羊羔。所有部族,无一不威慑于单于的威严和手腕。
  大姊与勒节各有主意,但将决定权交到了极支辽的手里,去或者留,由他决定。
  极支辽沉思良久,决定直面单于。
  他想到了几年前在王庭的那一日,想到了单于孤傲不可一世的眼神,想到了大姊,想到了勒节,想到了部族中无法远行的长者和幼童。多年来大姊都将他保护得很好,现在轮到他去承担,他一定要证明给大姊看,他是这片草原上的王者!
  五日后,来自单于王庭的轻骑飞到敕岩坡下,通传信报,简练的四个字:单于有请。
  与此同时,勒节安排在王庭的眼线传回来消息:三日前,牙末仓促回到王帐,因追不回昆速的下落,已被车裂而死,夷灭三族。
  单于催得急,请君长与我们速行。单于轻骑勒马催到。
  极支辽偏头看了一眼毋格,又看看勒节,坚定地往前迈步,跨上马匹。勒节快步追了上来,首领,我与你同去。
  单于只传他一人。轻骑兵鄙夷地说。
  一人前往单于王庭,意味着绝对的孤立无援,生死只在单于的一念之间。但极支辽坚定地抓住缰绳,目光先看近处的勒节,再看稍远的毋格,自信地说:等我几日,我去去就回。随后双脚磕着马肚子,头也不回地纵马而去。十来骑轻骑兵紧随其后,一齐向东往王庭方向去了。
  王帐外,警戒的勇士高大挺拔,面色凶狠,披坚执锐。
  极支辽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从容地从勇士中间走过去。
  迈进王帐,极支辽面向王座上身姿雄伟的男人恭敬地行礼,参见单于。
  视线瞥到了王座旁边串吊起来的一颗颗骷髅头,那是单于的装饰,他酷爱如此,有北边叛贼的,有汉人的,有羌人的,
  有氐人的,最下面那颗新鲜的头骨可能是前几天来敕岩坡的牙末的。
  羌渠单于打量着极支辽,声音冷冽而厚重。你杀了昆速。
  闻言,极支辽一愣,颤颤巍巍地摇头,争辩道:不是我杀的。
  羌渠单于猛然从王座上站起来,像是抓到了他话语中的漏洞,逼问下去:你怎么知道他是被杀的?
  我极支辽突然哑住,心理防线在遭受猛烈的攻擊。
  你撒谎。
  羌渠单于朝他走来,庞大身躯产生的阴影将他慢慢吞噬掉。
  就是你,你杀死了昆速,将他埋在草原上,以为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猎犬嗅到了昆速的气味,他和两百司夏勇士的尸体都被找到了。你干的好事,极支辽。
  如遭雷擊,极支辽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单于说出来,心瞬间凉了半截,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但仍然控制着自己,他看着单于,努力想从嘴里挤出话来。他想说出勒节教他的辩词,用尽全力,喉咙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半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