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断断续续的笑声中,雹师化作了飞灰。
  这之后,让单烽觉得更不安的事情发生了。
  长留守军里,出现了叛军,雪借风势向他扑来。单烽处置及时,并没有半点犹豫,将这一小股部队斩杀于当场,又乘胜追击雪练,将他们打回犯渊之下。
  燕烬亭率部,在这时回了长留,长留守军终于有了换防的机会。
  他本人则在部署之后,迅速前往飞廉道。
  上一次雪练杀入王城之后,虽然有一些长留人,沦为了雪仆,受雪练奴役驱使,却从没有像这样,出现成规模的叛军。
  军心不稳,后方必然有大乱。
  他乘着风骥,在飞廉道中疾驰,再次来到小风亭时,已是破晓时分。荷池中更为荒凉残败,连日大雪,天寒地冻,池上也结了薄冰。
  单烽的体力和精神,都已到了极限,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栽下马来。难言的焦灼之感,却让他强撑着一口气。好在他感应到了自己的火焰,还完好地燃烧着,像是被妥帖地藏在琉璃灯盏中。
  有一只熟悉的手,珍之重之,温柔地抚摸着他。
  有晨起的孩童,三五成群,蹦跳着穿街过巷,于是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童谣。
  “阿母阿母无食我,十月稼熟我未熟,婴儿肉香腹中热。阿母将我照明镜,骨烂肉穿髓尽脱,镜子镜子何有缺?万里窃,母子休,恶虹现,天心愁!”
  单烽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这么短的时间内,长留竟出了如此恶毒的童谣!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谢霓的处境怎么会变得比上一次更艰难?
  他顾不得多想,纵马疾驰冲入长留宫,沿途的一切都飞快后退,拦路的金狻猊也被他一脚踹开。
  快一点,再快一点。长留的危难已解,他完全可以挟谢霓离开此地。
  极度的恐慌中,他已在太子宫外翻身下马,踉跄了一步,猛地双手推开店门。
  殿中帘帷飘荡,还残存着淡淡的玉簪香。
  单烽的心神恍惚了一下,一把挥开帘幔,谢霓却不在长案前。
  案上一盏琉璃灯,红莲业火静静地燃烧着,映着展开的书卷,是谢霓经常看的一卷祈福经文。看来,谢霓刚刚离开不久,还曾抚摸过这团灯辉。
  单烽恍惚地意识到,谢鸾应该快要出生了。下一瞬间,他的瞳孔就猛然一缩。他给谢霓的那对冰玉钏,就镇在长卷尽头。
  单烽冲出寝殿,在回廊尽头抓住一个宫人,喝问道:“太子呢,为什么不在寝宫?”
  他重甲带霜,满脸是血,那狰狞的眼神,吓得宫人哆嗦不止,半晌道:“别杀我!太子他……他在天妃宫里,给天妃安胎!”
  单烽又突兀地松开他,让他一个后仰,砰地摔在地上。
  没等宫人回过神,单烽已狂风一般,掠向了天妃宫偏殿,在破门前的一瞬,深吸一口气,仿佛卸去浑身戾气,将全身的重量倚在殿门上,缓缓往下滑落。
  谢霓身上清凉的冷香,隔着门缝,镇住了他。
  他听到谢霓在和天妃轻轻地说话,似乎还带着一点笑意:“他很乖,还在碰我的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母妃,你再睡一觉就好了。”
  单烽在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恐惧中,隔门听了一会儿,又尽可能轻地推开门,同手同脚地迈了进去,凝视着那一道跪坐在床边的身影。
  谢霓把药碗交给宫人,一手按在天妃腹部。天妃气色极佳,脸上血色鲜润,谢霓的手却苍白瘦削。
  单烽向来不在他们母子相处时打扰他们,可这一次,心中有一股极为沉重的情感涌动,压得他喘不过气,不由嘴唇微张,谢霓却仿佛有所感应,侧过脸,轻轻摇了摇头。
  四目相对。
  殿内焚着祈福香,清润的果香,掺杂着一丝甜蜜的血腥气。单烽目不转睛,贪婪地看,那青烟岔出一缕,在单烽唇上轻轻一碰。
  长恨焰口难救拔,恨诸行无常。他却于饿鬼道中,得了虹霓泣血的布施。
  谢霓轻声道:“你已经很累了,去我的寝殿里睡一会儿吧。”
  单烽摇头:“我等你。”
  谢霓屈指一弹,一缕冰凉的指影,握住了单烽的手,像哄孩子入睡似的:“你不安心,就抓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单烽没有再说话,牢牢抓着他的影子,就着倚靠殿门的姿势,睡着了。
  等他呼吸平稳后,谢霓捏诀引了一阵风,青鸾载着单烽,向太子寝殿飞去。
  谢霓从天妃腹部抽回手,掌心的血已将万里清央的衣裳浸湿了一片。一股股精纯而浑厚的力量涌入他体内,却并不顺服,而是如乱刀般,绞碎了他的经脉,要不是有素衣的包裹,他已从浑身每一处毛孔中喷出血雾来。
  这种恐怖的排异反应,同样吞噬着他的神智。
  谢霓看了一眼掌心,冰蓝痣闪动着,寒气喷涌而出,与此同时,一道敕令符缓缓成型。
  他毫不迟疑,从床边拔剑,斩下了自己的右臂。
  第225章 两难全
  “殿下,王上有请,请您履约。”宫人道,对上他的断臂,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殿下!”
  万里清央眼皮急急跳动,面露痛苦之色,仿佛随时会醒来,就连腹中的死胎也抽搐了一下。
  谢霓道:“无碍。我会过去的,照顾好母妃。”
  他离殿后不久,宫人呼唤声传遍了整座宫殿:“来人呐,天妃要产子了!”
  --
  极度粘稠的黑暗。
  连日来的疲乏、伤痛、不安,都死死抓着单烽,连梦都难以成形,只一味向黑暗深处沉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却有温热的雨,点点滴滴打在脸上。长留的苍青雨,丰沛绵长的水汽,怎么会渗出了血腥味?
  单烽的识海中,始终残存着针扎一般的刺痛,急急跳动,警示他快点醒来。
  可枕上谢霓的气息,却宁静地萦绕着他。他还抓着那道影子,爱人的五指和他温柔地相扣。
  有好几回,他毫无预兆地坐了起来,那道指影就轻轻拍着他的腕脉。
  谢霓还在他身边,很快就会回来。
  “快来人呐!天妃终于生了!”
  “死胎?当真是死胎!素衣天心呢?”
  “王上!”
  有宫人尖利的声音,突兀地刺破了梦境,让人说不出地烦躁。
  单烽弹坐起来,直直睁开双眼,血丝遍布的眼睛,半晌才聚焦。
  这是,太子寝宫的床上?
  多久了?红莲灯都熄灭了,谢霓怎么还没回来?
  窗外又是那种阴晦的天气,灰沉沉的长云中,翻卷着缕缕血红,有时毫无预兆地喷出一阵纸钱般的乱雪,有时垂着幡。
  单烽的牙关都酸了一下,好在小指上,还有一股轻柔的力道。影子正用指尾勾着他,像一个非常孩子气的誓言。
  没有谢霓的寝殿,单烽一刻也不想多待,当即顺着影子的感应,大步向天妃殿外走去。
  殿外人声嘈杂,除了奔忙的药修和宫人外,还有长留王的随身近卫,和一列素衣天观的弟子。长留王已经携长老入殿了,人人口中念着祈福的经文,神色却不断闪动。
  “当真是死胎?”
  “一点祥瑞之兆都没有,青鸾也没了踪影,更不要说翠幕鹤群了。”
  “嘘,小声点——”
  这些都与谢霓无关。
  单烽几乎死死抓着手中的影子,还好,影子还在回应他,谢霓还在等他。不在正殿里?单烽脚步一转,心中一串尖锐的急跳,于人声鼎沸中,冲向了地宫!
  —— 砰!
  陶偶重重地摔在地上,酷似楚鸾回的脸,在血泊中融化了,似人非人,似猴非猴,只有一个“无”字。
  求、救、无……
  无什么?
  求和救以外,怎么还会有第三种答案?
  单烽死死盯着地宫中央那一口巨鼎,身形一震,喷出一口血来,这血似乎带走了他绝大部分的理智,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却堵着燃烧的巨石。
  他的谢霓呢?
  明明谢霓不曾松开他的手,为什么!
  那道熟悉的人影,静静浸泡在自己的血泊里,被一把长剑钉在了鼎中。
  那么多的血,是在黑暗中,一点点流干的。
  单烽僵立在原地,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只能去质问那道影子,神情犹如癫狂:“你这么抓着我,是不想让我阻止你,是不是!”
  话音未落,仿佛惊飞了一只小白蝴蝶,他手中的指影就这么消散了。
  “还是说……你在等我?”单烽道,“是他们逼你的,对不对!”
  他踉跄了一步,眼前的黑斑散尽,才想起自己该做什么,向巨鼎中伸手,想要把谢霓抱出来。
  谢霓半边脸抵着巨鼎内侧,冠冕庄严,嘴唇微开,却被血泊分割在阴阳两畔,手臂和膝盖还明晃晃地呈露在血泊上,涂了垩粉一般死白。
  那么多个夜晚,他都点着灯,一次一次从头看过这具身体,珍爱地吻过每一寸皮肤,可耿耿不寐,虎视狼顾,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