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城门外,近处的冰原上有骏马飞驰,年轻的将军,游缰纵马。他大笑着,双腿夹住马腹,腰腹用力,腾地往上一跃,轻巧地立在漫天黑云下,解弓在怀,挥了一挥。
  雪满弓刀,拨弦作歌。
  他的发上凝着细碎的冰晶,乱糟糟地披着,在剧烈的拨弦动作中,胡旋飞落。
  铛铛铛!
  战甲、箭筒,修长的双臂,无不如坚冰塑成,泛出一线凛冽而晶莹的寒光。
  可他低头拨弦时,总露出雪白的牙齿,又像教坊里轻薄的少年了。
  不周早就跟不上骏马的速度了,驼着背,看着他。小将军就驾着马,绕着不周打转。
  就这么挨挨挤挤,打打闹闹地往城里走,离灵宫越来越近了。
  小将军弹到兴起,又摸摸马鬃,让它在长街中央打转。马蹄从容地,把拨弦的每一道声响都抛到不周耳中,连着少年将军发上纷纷的冰雪一起。
  不知该有多么热闹,可不周的身形,却越来越佝偻,手也攥紧了,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弓弦抵在不周的耳边轻弹,恶作剧似的。
  不周朝他抬起手来。
  霎时间,一切都凝固了。
  少年将军的身形,突然往前一倾,从马上直直坠了下来,整个人被坚冰覆盖,背上数尺血红,都是凝结成的红冰。
  那是铺天盖地的冰箭,一支接一支,永远地驻扎在他的身体里,将他钉死在了雪中。
  弓弦断了。
  重逢的时候结束了。从长留来的故人,又回到了二十年前殒命的时刻。
  那一刻,单烽仿佛听见了哑巴痛苦至极的嘶吼。
  单烽道:“霓霓,这一场重逢,真的是好事吗?或许,不周根本没见过他的死状。”
  谢泓衣道:“你该问他。”
  不周半跪在雪地里,摸索死者的口鼻,用力抹掉坚冰,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颈瓶,往对方口中倒了进去。
  他用手指托着死者的下巴,让那僵硬的口腔,慢慢合拢。
  血红的丹药,幽幽一闪。
  单烽道:“他在给他吃什么?”
  谢泓衣道:“谁说没有办法,把冰尸留在世间?”
  【作者有话说】
  单某人捏捏乐[星星眼]
  第165章 两相疑
  过了很久,雪在不周肩上覆了几层,年轻将军身上的坚冰,终于慢慢融化了。
  他的嘴唇不再青黑,而是微微颤抖着,向不周露出一个明亮如昔的笑。
  单烽心道,结束了吗?
  不……这只是暂时的。哪怕冰尸重生血肉,也改变不了这具身体已经生机断绝的事实。
  活死人而已,很快又会腐烂。
  他不相信谢泓衣看不出来。
  不周手里的药瓶,很眼熟。
  他眯了一下眼睛,不动声色地回头。
  一只一模一样的玉净瓶,正供在佛龛前。被封住的瓶口,透出一丝微弱的硝石气。
  他握着谢泓衣的手,越来越用力。
  对上了。
  谢泓衣指根、虎口处的烫伤,和这玉净瓶相吻合。
  这药是用什么做的,这么烫?
  单烽已经有了很不妙的预感,只是不敢相信。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样的药能维持多久?够你救回一城的人吗?”
  在他连声逼问下,谢泓衣唇边泛起一点儿笑意:“你又怎么知道不够?”
  这笑也不像平时,说不出的冰冷诡谲,仿佛隔着扭曲的冰镜而来。单烽脑中嗡地一响,莫名眩晕。
  有一刹那,他想把谢泓衣拖到镜子前,好好照照如今的样子!
  单烽道:“你现在很不对劲。幺蛾子对你做了什么?”
  “不管他做什么,我要做的事,都会一一达成。”谢泓衣道,手背轻轻往外一挥,“去!”
  乱影挟巨力,将单烽逐下了长阶。
  单烽仓促落地,再仰头望去,只见谢泓衣衣带当风,身形模糊在大雪中,几乎被那深不见底的宫门,摄了进去。
  谢泓衣没再看他,转头进了正殿。
  轰!
  殿门关上了。
  有淡淡的黑影缭绕在外,擅入者死!
  单烽心急如焚,却不能来硬的。他转过头,大步向不周二人走去。
  不周立刻回头,脊背暴凸,露出鹫鸟夺食的凶相,单烽也不管,劈手夺过那只玉净瓶,挑开瓶盖。
  硝石气扑鼻而来。
  瓶子里血红的丹药,分明就是火灵根被处理过的残骨!
  单烽强压着心头的怒意,挡下不周一击,问:“这东西真能实现你们的心愿?哪怕是让他——做个活死人?”
  不周近乎仇恨地看着他。单烽也不纠缠,把瓶子重新抛回他怀里,站起身。
  年轻将军对外界的感知极为迟钝,依旧侧卧在地,笑着看向不周,撩拨着弓弦。
  “你怎么了?不周,上马,我带你看月亮去。”
  不周的双眼立刻被另一种痛苦的情绪填满了。它是如此丰沛,几乎替这哑巴说尽了所有的话。
  单烽又道:“无知无觉,浑浑噩噩,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不周嘴巴张合,短促地吐出一道气流。他无法回答单烽,只是伸出手,搭在小将军的背甲上。
  不久之前,那还伤痕累累,插满了冰箭。
  小将军笑嘻嘻地,也伸出一条手臂,和他勾肩搭背。
  “你怎么变矮了?”
  单烽并非铁石心肠,见到这样的景象,也只能咬牙转头,在灵宫下徘徊。
  他不可能就这么回城主府,放任一场场悲剧酝酿下去。
  要是这些冰尸彻底失控,面目全非,才是真正的残酷。
  更何况,雪练当前,召出的冰尸越多,越是危险。影游城正面临灭顶之灾!
  长痛不如短痛,是吗?
  这件事情,他不该替谢泓衣做决定。可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对方,坠入深渊?
  灯影法会的热闹,丝竹管弦,人声喧哗,一阵阵传到他耳中,像有发光的水流载着他,在无边冰冷中上浮。
  这是谢泓衣亲手造就的繁华景象。
  这里的每一条街巷,他都一步一步走遍了。谢泓衣真能弃之不顾吗?
  单烽绕着灵宫,不知走了几圈,一次次穿过街巷人群。每走一步,他对飞蛾的忌惮和痛恨便更深一分。
  有道气喘吁吁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单前辈!”
  单烽道:“是你啊。”
  楼飞光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人虽手长脚长的,却生怕挤倒旁人,因此很是吃力。
  单烽对这后辈,口气还算温和:“出了什么事?”
  “燕真人让我来传信。”楼飞光压低声音道,“有几个羲和弟子,是薄舫主的嫡系,带了法器,奉命助燕真人探查火油,却突然失踪了。”
  单烽的脸色变得很可怕。
  “你师父呢?”
  楼飞光支吾了一下,道:“燕真人没时间等他们,先走一步了。让我来找前辈,留意他们的动向。”
  单烽道:“他给了你什么?”
  楼飞光赶紧从怀里取出个玉盒,里头是一片紫薇花,却画了一只碧青的烛龙目。
  “他们的小还神镜碎了,用这个,能在近处感应到。”楼飞光欲言又止道,“它刚刚一直在盒子里跳。”
  单烽一把接过。
  烛龙目就跟活心似的,砰砰跳个不停。
  说起来,燕紫薇上一次给他送东西,还是火牢。眉心那一道红印,如受了刺激一般,突突跳动着,反复撕扯着他的理智。
  他有一段时间,没动过把谢霓关进火牢的邪念了。
  哪怕在发情的时候,他也只想着把谢霓锁在地宫。火牢太烫了。
  可……为什么谢霓总是不听话?
  单烽伸出两指,用力按住那道红印,深深闭目,这才硬生生逼退了面上的狰狞之色。
  “多谢。你回去吧,太危险了。”单烽道。
  “我在这里接应单前辈。”楼飞光看了看单烽,觉得自己颇派不上用场,又改口道,“我就在这里,给小灵挑花灯。单前辈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传信。”
  单烽拍了拍他的肩,也不多留。
  灵宫都被影子封锁了。他并没有强闯,而是向太子陵的方向折返,深入地下。
  墓道里,还残留着一股血腥气。
  单烽伸手在墙上一抹,都是血肉化作的炭末。
  地底坚冰下有不少人脸浮现,都扒着冰层,直勾勾地看他,其中就有那两个道童。
  单烽瞥了一眼,心道,这么快,果然是通的。
  太子陵和长留灵宫之间,一定有运送棺椁的秘道。
  他在这方面直觉惊人,顺着血腥气,大步往前,一处断龙石挡住了去路。
  千斤巨石,也挡不住体修,他两手伸出,五指扣住巨石凹槽,肩背肌肉暴起用力——
  石头和地面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很快被硬抬起一道半人宽的空隙。这还是他不愿损伤太子陵里的机关,否则,早就一刀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