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杨昭倏然轻笑一声,摇头说:本宫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正是因为太知道了,反倒不会担心她包庇,担心的是她因爱生恨,她现下的处境,着实危险
  云绣颔首说:娘娘所忧不无道理,不过,左右近前都换了咱们自己的人,先帝身前为娘娘单独留下一支暗军,又将召谍令椋都地字处主权交到您手里,是提早为您打算好了,殿下有登基称帝的机会,这一天到来,她也不只单靠着外力,所有的隐患都会解决的。
  杨昭道:罢了,唐国自开国起就有规矩传下来,帝姬娶女妻想要称帝,还得另立男妃延绵后嗣。远北远西一经归顺,届时辽东军拔营回天衢城,应对于家不会太难。
  换而言之,只要唐绮登基称帝,她的后顾之忧自然有法子被逐一排解,杨昭手里存有一股势力,她比唐绮还要沉得住气,连鹭城大火都没有动用这支暗军,她放手让唐绮自个儿从钟山出发进入椋都破唐亦的局,就是要试探唐绮到底有没有能力踏上帝王路,若唐绮成了,皆大欢喜,唐绮不成,还有她在后头援救。
  杨昭和于门同样出身辽东,先后两家将门,骨子里都有把控大事的精明,只是杨昭嫁给了成兴帝,于家直到于姒这代才促成皇戚,于门相比杨门又大不同,因为于门是得前朝鸿儒荀万森的指点跃出龙门的,杨门靠的全是自己,两家后代较量,可谓虎豹相争。
  从结果来看,唐绮的确也没有令杨昭失望。
  眼下唐绮的妻身上是有太多疑点,杨昭虽担心,经云绣劝解,又思长远,最终决定道:先静观其变,一切等阿绮称帝之后,再议不迟,不过人既然醒了,就让宫婢去传个话,挪出明和殿搬往东宫吧。
  话一说完,人就歪在榻上闭眼午睡了。
  云绣轻声应了句是,退出里间,出门照她的意思差了人立即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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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福宫的话传到明和殿时,唐绮正连番朝太医院院判悠仲致谢,帷幕里不能围着太多人,闲杂人等都被她遣走了,朝臣们仍旧不愿意先行离开,被曹大德安置在偏殿吃茶,帘子外就只剩下负责把守的亲卫和项一典。
  项一典仍旧是靠在盘龙柱上,见唐绮恭恭敬敬对老院判行礼,又听到外头宫女说昭太妃的意思,脸上跟着露出犹疑之色。
  当初,唐绮要离开椋都去边南,高壁镇截杀落幕时,曹大德传成兴帝遗旨,明明白白给出项一典一条终生不入仕,去浪迹江湖逍遥自在的路。
  但他没有走。
  他与长公主妻作了一个约定,长公主妻帮他照顾姜老太妃,他留下为唐绮所用,这是对于他们彼此来说都很实在的合作,各自获利,达到双赢。
  日前唐绮要回椋都,项一典万死不辞一道跟着回来,本不该再入仕,而当唐绮需要用他时,他还是接过了重掌神机营的差,就将原本的约定继续下去,另一方面,也着实是经过鹭城数月,他被唐绮心中大义折服。
  本一切都好。唐绮需要用他,他就留下,唐绮不需要用他,他就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去。偏不巧,唐绮得大势这数日,他日日守在明和殿
  守出了些端倪。
  这就要说到三日前唐绮出宫去阻兵祸,那日明和殿前莫名起一场大雾,妖风乱刮,人进入迷雾中,立即陷入整片白芒,全然辨不出方向,项一典很快就与同来查看的侍卫们走散了,他独自在里头寻了许久,警惕到四肢都开始发僵,那雾才缓慢地消褪,等他定睛再细看,自己好端端地就站在明和殿殿门口,那许久的寻找仿佛是白日里倒头一梦,所有种种都不真切。
  他盯着紧闭的殿门,刹那间冷汗直冒,心道莫不是中的调虎离山计,而当他再回到殿中,曹大德就同他离开前一样站在榻边守着,殿内并没有什么异常。
  彼时是没觉察出什么异常的,他的心思都放在唐绮所托上,只要榻上人毫毛不少,大家则相安无事,所以那会儿有个小宫女手心受了外伤,赶着下去包扎,他也只觉得那伤处眼熟而没当回事儿,直到唐绮回来,后边这三日,他闲得快发霉了,才慢慢回想起来。
  那个小宫女手心的伤处,同高壁镇截杀当日,碧水湖游船上,长公主妻手心的伤是一模一样!
  怎就会那般巧合?
  更不巧的是,此事刚过去三日,原本太医院对长公主妻何日醒转上下一词都说不知,或要多日,结果人就醒了。
  才三日。
  长公主妻身上大大小小的刀伤不计其数,好几处再偏寸许就是致命伤,又遇盛夏,天气燥热,伤口难免反反复复发炎,哪怕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将士,都很难这么快醒过来的。
  太蹊跷了。
  项一典心里装着这些疑问,一时间却无法同唐绮说,唐绮因爱妻醒转,正喜形于色,他就愣愣靠着盘龙柱,闻着满殿飘散的药味出神,偶尔往里头瞟两眼,心中在思索,要不要寻个时机,问问唐绮对这些事儿有何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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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帘子里,太医院院判开了新的方子,唐绮让宫女把人送出去,才隔着帘子理睬元福宫来人的话。
  告诉母妃,绮会照办的。
  宫婢被打发走后,唐绮坐到榻边,动作轻柔地摸了摸榻上人的额头。
  你醒了,我就放心了。
  燕姒头脑昏沉,全身针刺般痛,她被包扎成了端午吃的粽子,一动也动不了,就听唐绮俯身与她说话,以此确定自己还活着。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描摹唐绮容颜。
  不知道过去几日,身侧都是什么人,这些好像也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唯一愿意知道的,不是刚才元福宫的宫人传昭太妃口谕,让唐绮把她挪出明和殿搬去东宫养伤,也不是背对着她站在一边那穿辽东铠甲的人是谁,是那日她快死掉了,差一点死掉了,而唐绮,接住了她。
  院判大人说,你神志清醒的,你能听到我说话么?唐绮温声细语,又低头凑近了些,阿姒,眨眨眼?
  阿姒,眨眨眼。
  燕姒恍惚间想起她刚开始觉察到自己好像动心那会儿,和唐绮同往钟山,为了试探自己的心意,她对唐绮用了一枚幻蛊。
  那是唐国立安十八年的重阳。
  忠山寺里恰逢清谈会,庭院幽静,禅房无人声,帝姬大意中蛊,燕姒逗她,摸着她的下巴,说出了第一个指令。
  殿下,眨眨眼?
  她的眼睛缓慢眨动,阴影里彼时的水青色化作此时的玄墨,岁月如白驹过隙,溜走的昨日又在今日重现。
  唐绮慌了手脚,从怀里摸出帕子来给燕姒擦拭眼泪。
  别哭,别哭,你眼睛旁边有伤口,才涂过药膏,会很疼的
  那日受了太多的伤,杜铅华刀锋再快些,或是她的反应再慢丝毫,只怕右眼早瞎了。
  不过那会儿,燕姒是不在意这些的。
  伤了残了死了,她都要报仇。
  唐绮不在椋都这大半年,她失去了太多太多,几乎已经没什么再可失去的了,才会让她于最绝望之时执血蛊一舞沐春风。
  她又经历一次生与死,别和离。
  她又一次,侥幸捡回来了一条命。
  如今大仇得报,爱妻在侧,她与唐绮炙热目光相对,感慨油然而生。
  痛快!
  痛快啊!
  那日她踩着尸海杀出一条通往报仇的血路,不顾周身遍体鳞伤,但凡阻挡,不是成为沐春风下亡魂,就被她送去祭了蛊,这副本就孱弱的身躯再也不堪重负,倘若是玉碎不能瓦全,也足以全了再世为人于家和荀兰的生养大恩。
  痛快过后,又是无比清醒的噩梦。
  她没了泯静。
  没了爷爷。
  没了姑母。
  最后连阿娘也没了
  越是心有所感,那不争气的眼泪就越来得快,唐绮颤着手,不停地擦拭,又耐心地哄着她。
  阿姒,好阿姒,不要哭,一切都过去了,我让你等我回来,我做到了,我回来了,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会让你一个人,不哭了
  明和殿上这把王座前,死去了太多太多的人。
  燕姒不愿回想,噩梦却萦绕脑海挥之不去。
  最后,最后是唐绮要坐上去定江山,她的眼睛定定看着唐绮,将人从上到下仔细打量。
  玄墨的袍子不是龙袍,腰侧垂挂着的还是那只新婚不久后燕姒亲手为她缝的、奇丑无比的荷包,不合帝王礼制,应当是还没举行登基大典继承皇位。
  但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离那天不远了。
  燕姒突然生出强烈的恐惧,她怕唐绮称帝,她怕唐绮从此属于整个唐国,再也不会属于她
  这种恐惧从成兴帝到唐峻再到唐亦历经的结局,延续回六年前拜别奚国王宫时父亲隐忍眼底的痛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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