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于红英被推入内,里头干燥的气流倒灌而出,紧随着有人快步朝她走来。
  别动。
  单薄的身影晃了晃,迟疑瞬息,还是停在几步开外,那似乎是名为信任的举止,不知从何时自荀兰心中扎根而起。
  外面的光亮,地牢内的灯火,将荀兰憔悴面容映得发白。
  于红英绑缚她,只用一扇内侧无法打开的石门,并不曾再添置别的枷锁,加诸她身上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有她喜欢的,也有她不喜欢的。
  两个人就这样彼此凝望,千言万语都哽咽在喉头,堵在严实的心墙。
  自从于红英把荀兰留在身侧,两年多来,昨夜是二人第一次没有同塌而眠。
  睡得好么?
  不用问。
  荀兰忧心女儿的安危,苦于无计可施心焦如焚,于红英彻夜沉思如何破局,连夜让予字队送信辽东。
  椋都城里的耳目实在多到汗牛充栋,府兵归兵部掌管,如今兵部握着实权的是年轻后辈许彦歌,此女*与现今中宫关系匪浅,又是唐亦手中谋士,予字队的消息不会有误。
  再倒退至两年前,荀兰入府,外戚之势盘根错节,万一她在这里并不是秘密呢?
  于红英不敢冒半点险。
  她关人,实在情非得已。
  不将东郊秘密处决的风声透露给于延霆,是不想于延霆那个老家伙奋起抗争,辽东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明路。
  不管最后登上王座的到底是谁
  于红英不能拼上整个家族。
  而明知处决是陷阱,是调虎离山的计谋,于红英却不得不受。
  否则,荀兰会恨死她的。
  她原本以为,她不怕荀兰恨她,就怕荀兰记不住她,甚至曾疯魔地想要这人恨她更多,恨她更深。
  事到如今濒临绝境,她瞧了大半个时辰的朦胧西窗景,收起满箱好风物奉给心上人,在依稀间听到阳春细雨和盛夏蝉鸣,回顾金秋高风和隆冬白雪,才幡然悔悟。
  不想要恨。
  菡萏院的两年,已经赚得足够多。
  她只要这个人活着。
  你
  荀兰话音溢出唇齿还未发出清晰的言语,于红英立时打断了她。
  别说话。于红英神情固执,迫切地交代后事,抬手指向荀兰身后数尺开外镌刻兰花图样的石壁,昨夜找过其它出口吧?就在那里,通往城东钟山,你随时可以走,走出去,就不要回头。
  荀兰的眼眶泛起了红。
  我
  让你说话了么。
  于红英满目的强硬,阻止荀兰再开口。
  姒儿是银甲军的小主人,他们会去救,救出来就送上钟山,你上山后会看到山间一座寺庙,顺着山路去忠山寺里等。今日未时,不管等不等得到,银甲军都会来接你去往喻山行宫,阐明身份,唐绮有一支亲卫队留守,昭太妃会护你。
  话毕,轮椅转动,于红英离开地牢,荀兰追上前去,石门在二人眼前慢慢闭合,最后那条半指宽的缝隙中,于红英看到她眼角滚落的一滴泪,这便算作她们无声的诀别。
  她不敢靠荀兰太近,不敢听荀兰说出只言片语。
  因为
  她很难得地体会到恐惧,她在害怕。她害怕离那人太近,再说上两句话,她就走不了了。
  闷沉的机拓声平复消失,牢中死一般静。
  荀兰还站在石门前,面露苦色。
  她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竭力睁大眼睛盯着这扇隔绝彼此的屏障,近乎执着地轻声询问。
  你昨日可瞧见桌上的帕子
  荀兰绣工出色,于红英喜欢她随身亲绣过的小物,束发的缎带,缠身的腰封,压裙的香囊,袖中的锦帕只要是她一针一线留出属于自己别致纹样的那些东西,都爱盯着瞧。
  可是荀兰从来没有为于红英绣过。
  这两年之中的某个毫不起眼的夜晚,荀兰没瞧见托盘里有白绢,又不好再问外头的随侍去要,只得从袖中拿出自己的帕子,打湿了去给于红英擦身。
  于红英闭上眼睛,让耳根通红的荀兰有了缓息的机会。
  拧帕子的水不小心溅到地上,炸开晶莹的滚珠,那只绣着兰花的帕子触碰到柔软的腿。
  于红英的腿不会有知觉,荀兰像照顾小孩一样仔细妥帖地替她清理干净一切。
  烛火残尽时,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双肩放松下去。
  倏然间,于红英俯身握住她的手腕,猛地睁开了眼睛。
  什么时候也给我绣一块。
  荀兰听到她声音沉了,像浸泡在深水里的游离水面,在人猝不及防时咕咚吐出来一个泡。
  煞是可爱。
  你也没有叫我给你绣。
  视线躲避,平静的话语巧妙抗拒那份呼之欲出的旖念。
  于红英不满地嘟囔着:我叫你你才绣,那我不要。
  好像还夹带着一声轻微的哼音,风一吹就轻易散了。
  自上次于红英答应荀兰会救人起,荀兰每日都会趁其睡着后,熬夜对烛绣帕子,昨日绣好了,本想换阿英开怀一笑,却没有来得及看到那一笑,她便意外听到于家父女的交谈,随之被于红英关到了这里。
  阿英凡诺必践,恐怕凶多吉少,她又如何能孤身出城?荀兰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当她慢慢转过身,面朝镌刻兰花的石壁,背向石门缓缓蹲下去,终是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我就在这里等着。
  第254章 绞杀
  ◎城楼上的风都是腥的。◎
  这一天,还是来了。
  银甲军主战的杀、夺两队冲出城,绕着椋都城南城北跑向东面,马蹄踏过茂密的林荫在东面官道上大规模集结,稍作整顿之后,由两位副将带领赶往东郊荒废已久的刑场。
  不出片刻,城内长盛大街所有的府兵临时接到兵部调令,将忠义侯府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似铁桶一般。
  许彦歌正要下令,杜铅华身边的亲信带着小队金羽卫策马来了,府兵见到远北手牌,退至两侧给他让开一条路。
  这人跑得急,下马时把缰绳一抛,对着许彦歌抱起手。
  许大人,我家将军传话。
  许彦歌撩起斗笠垂纱边角,笑问:他说什么。
  这人凑近半步,小声说:摄政王对于家女旧情未断,府中于六身边的那位夫人当留活口。
  于六身边的那位夫人会是谁?
  许彦歌思忖片刻,大约猜出了眉目,她眼里闪过一抹狡黠。
  晓得了。
  这人还不走,许彦歌看向他,问:怎么?金羽卫要代劳摄政王给兵部的差事?
  小人不敢冒犯许大人,只是将令在身,还望大人不要为难。
  原是来监督的,许彦歌收手折立臂膀,不甚在意地发号施令。
  进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随侍和留下来的数十名予字队银甲军护着于红英退后,渐渐显出疲态。
  刚破开浓云的日头晃乱了人的视线,再往后是院墙。
  于红英抬眼瞧那金乌,圆滚滚像个白瓷盘子,两侧刚散开不久的云又将汇聚,一点点把瓷盘吞噬。
  要变天了!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府兵前仆后继与银甲军缠斗,图的无非以少胜多,用车轮战耗空予字队的精力。
  于红英翻手甩出金线,尖啸破风声压过刀戈碰撞声响彻庭院,待极细的丝染血回缩,数名府兵应声倒地,血从脖子上奔涌流泻,迸溅进不加雕琢的园圃,将碧色点缀上朱红。
  好手段。
  月门前穿进来的人击掌赞叹,女子白纱覆面看不到容貌,身侧却跟有数名金羽卫和近卫。
  随侍护着于红英要往廊庑上去,于红英制住轮椅动向,不愿再退。
  庆州许彦歌,见过六小姐。
  话音初落,女子摘下斗笠,露出莞尔一笑。
  于红英与她遥遥相望,勾唇不屑应答。
  素色裙裾浮动,许彦歌踩着石子径,面朝于红英而来。
  六小姐是要往哪里去?
  唐亦崛起如此迅速,其中不乏此女功劳,于红英微眯起双眼,静待时机。
  安顺长公主收买家妻贴身丫鬟在中宫生辰宴上下毒鸩杀官家,辽东援军在边南鹭城发现她勾连外敌垒驻假军功,妄图拥兵造反,于家顾全鹭州百姓安危,已经设计让她葬身火海,今日唐绮旧部余孽潜入忠义侯府想要抢夺虎符,本官奉摄政王命,前来助六小姐,一!臂!之!力
  于红英在数步外翻出花掌,金线出击之际,许彦歌退去半步,她身侧的亲卫立时竖盾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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