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你还能回头。
  澄羽知道他要说什么,日出,又日落,他们宿命的确不同,而他们却又在根本上一致,都无法摆脱。
  这鱼还挺鲜,你做饭做得好,今晚我想蹭一顿
  小羽。连易沉声一唤,眼里异色几变,片刻后合上眸子,说:罢了,她下的什么令?
  澄羽低头闻了一鼻子的鱼腥味,呆滞道:两日后,亦亲王在中宫生辰宴上毒杀皇帝,你推邹军一把,擒了他儿子,让他归顺。
  知晓了。连易偏头,出声阻止道:别再玩闹,鱼都被你弄死,就不好吃了。
  澄羽方才下桥的时候不留神蹭了一袖子的灰,这会儿丢开鱼篓才发现,站起身时,顺道把那灰拍干净,又说:我无亲无故的,糙命一条,死在哪日都不足挂齿,有劳你当初给我办的籍契文书,才让我安生多年,连大哥,那位待你不薄,不该放弃的是你。
  连易眉心耸动,眼角余光瞥见站在他旁边的人转过了身,多年过去,他们这些中蛊之辈,命如蝼蚁,年轻的心早已枯朽,只余下半片身影,还犹似少年。
  入夜,连易坐轿去往宫中。
  他在端门前,奏请面圣,王路远自登天楼往下俯视,扬声道:大人还请稍待!
  请见的消息一层层传到勤政殿,小柱子挑过灯芯,问唐峻:陛下还是不见尚书大人吗?
  唐峻一愣,看向这个新来伺候的太监,说:你瞧着朕有闲暇见他吗?
  小柱子没察觉出自己露馅,谄媚道:陛下忙于政务,奴婢这就出去让人传话,请尚书大人回府。
  外头星子高悬,连易端立仰望着天际,那月亮半缺,月辉竟格外朦胧,不多时,王路远再次探头,对他道:陛下政务繁忙,大人若事出不急,不若待到明日早朝再奏吧!
  又不见。
  连易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从高壁镇那事过去之后,唐峻再也不愿私下见他,如今这个结果,算来也是他操之过急,咎由自取。
  可他到底听了澄羽的劝解,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了。
  城门稳丝不动,连易掀袍下跪,面朝端门叩首,他振声道:微臣连易,有要事急奏!还请王大人再次通传!
  王路远坐在城头,无可奈何地说:大人这又是何必?
  三更锣声响,高殿上的人到底心软,连易终于跪进了勤政殿。
  唐峻摆手让小柱子撤到殿外,等殿门闭合,他才垂首看向连易。
  没跪够吗?唐峻说:还不起来?
  连易心头窜过暖流,起身后揉了揉双膝,那暖流又被腿上的酸痛消磨殆尽。
  御书案上堆了太多的书卷和折子,唐峻的手臂都没处搁,他架着胳膊揉太阳穴,满脸都是疲态。
  连易不忍道:陛下还是要爱重身体。
  唐峻不由他啰嗦,径直道:有什么事,非得大半夜来面见朕,说吧。
  光阴催人,仅仅隔了一张御书案,他们之间的情谊就再难复返了。连易在勤政殿通明的灯火里看唐峻,目光压得低,再无法与之平视。
  那一年,连家庶子要过问生母何故难产而亡的事,被府中主母构陷,以偷窃的罪名打断了腿扔在柴房,险些丧命,若非大皇子贪连府的点心,过府来玩恰巧撞见,只怕这位庶子,根本活不到今日
  好端端的,提这些做什么?唐峻面色不悦,将手里的书卷往案头一扔,连家为周氏所用,后又为朕所用,你的仇早也报了,如今位列正二品大员,可谓一步登天,哪里不好了?
  是啊,他得了高官厚禄,大仇得报,没有哪里是不好的。
  连易蓦地抬头,双眼直勾勾盯着唐峻。
  我做了刑部尚书之后,查阅过许多卷宗,其中有一桩,便是去岁端午长巷刺杀案,因案件所涉,其中封存有前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的出身详叙,适才发现,谷指挥使的生母乃是臣生母的胞姐,此事,想必陛下早已知晓吧?
  唐峻当然知晓,但谷允修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连易的生母更是红颜薄命,除却家中老父,连易再没旁的亲人了,唐峻当初没想告诉他,就是痛惜他身边无至亲,此刻听他义愤填膺,适才意识到这事儿办的不妥当。
  这事,的确是朕不该瞒你
  唐峻想要申辩,却见连易眼眶发红,连易打断他道:您承认是刻意隐瞒我了?我一心为您,您又何曾真心待我?
  这番话来得荒谬,唐峻的眉皱得更深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倘若朕不是真心待你,经高壁一事,谋害皇嗣,朕就该治你的罪。
  臣在高壁镇,对长公主下杀心,不也是为了陛下能稳坐龙庭?连易反问道。
  唐峻不想与他争辩此事,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闭口不言。
  勤政殿明灯不灭,连易心里那点不好也无法说出口了。
  新皇登基之后,长公主离都之后,他以为他该成为那个站在唐峻身边的人,唯一值得唐峻信任的人,可惜,他如今连见唐峻一面,都成了奢求,这不是他最想要的。
  他最想要的,是这世上有一人爱他。
  起先想要个兄长,所以他不自觉地照猫画虎,学唐绮握扇,学唐亦写诗,学着学着自己都以为唐峻待他如手足,结果这人又让他清醒,他哪里能同真正的皇嗣相比较。
  后来周巧诞下和乐公主,唐峻对其的态度却日渐寡淡,他又想起被他间接害死的谷允修,想起某日唐峻醉酒,向他说的那个秘密,他便以为唐峻待他有情愫,可各地征银节度使定下之后,他却再不得御前恩宠。
  说到底,唐峻身边甚至看不到他的一席之地,就是到了今时今日,能这般忍心他长跪几个时辰,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君臣有别四个字。
  连易在明耀灯火里笑起来,他说:长巷刺杀案,当时事态紧急,臣还以为是您疏忽,我父自作主张,原来,真的是您瞒我。
  唐峻总觉得连易今日有些不对劲,可想了片刻又想不出,便道:这些事都已经过了,倘若你是来找朕算旧账,当时主谋已悉数伏法,朕替你表兄报过了仇。
  并非算账。连易走近一步,想要把眼前人看得更清楚,他说:臣心中有个疑问,装了太久,倍感折磨,实在不堪其苦,今日,便想来问个清楚
  什么?唐峻迎上连易的视线,一种不好的预兆爬满心口。
  连易倾身,双手撑在奏折书卷之间。
  您这些年待我,是因连家为周氏所用又为您所用,还是因为疼惜可怜我,再或者是我与我那位表兄,眉宇间分外相似?
  唐峻遇到连易那一年,刚在宫外开府,正是他与谷允修不相往来的时候。
  他初见连易,就发现那奄奄一息的少年眉目肖似谷允修,那个他根本不敢与之接近的人。他还记得连易伤痕累累血渍斑斑的双腿,也记得少年发着高热,攥住他衣袖,犯着迷糊对他喊出的那声娘。
  他之所以能毫无顾忌护着连易,皆出于他当时的身份,是周淑君记在名下的嫡子,连老爷和连夫人,都不敢对他频繁来府加以推脱和阻拦。
  但他并不像连易所说那般,是因谷允修,或连家的原因,才照拂连易的。
  他们曾交过心,互诉过衷肠,同样是连生母的容颜都没见过的可怜人,他把连易,当做另一个自己,这才会在发现连易越过他擅自做主要伤唐绮性命的那刻,没有对连易有过多的苛责,甚至连问罪都没有。
  就如当初他说,他以为连易懂他。
  唐峻揉起酸乏的眉心,想起他曾为治连易的腿,遍访名医,把连夫人给的一顿又一顿的残羹冷炙,统统替连易换成美味佳肴,太多的过往了,他每想到这些,面对连易今日的质问,心就如同被架在火上烤。
  他该对连易说些什么呢?
  连易站在他面前,倾身时身上熟悉的气味袭了过来,眼眸里那份固执的情意,他再要不懂,便真的是愚蠢至极。
  唐峻闭上眼睛,不再与连易对视。
  他发现得太迟了,若早知今日,他绝不会将谷允修的事告诉连易,他一时心慌意乱,只想逃避。
  朕累了,没事就退下吧。
  连易咬紧牙关,伸出手,在唐峻不曾看见时,匆匆拂过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想,他知晓了答案。
  不过是个替代品,又何必为其倾注一切。
  今日他若说出亦亲王将行毒杀之事,就等同于出卖背后之人,同时也暴露了自己。就高壁镇一事唐峻的态度而言,他已经很清楚了,天家这些人,可以互相争斗到要死要活,却不容旁人任何插足,而他不过是在泥沼里爬出来的蝼蚁,根本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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