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他千想万想,当初就是怕有损于家颜面,闹个分崩离析,才让同为皇室妻的楚家女跟着一道进宫。
谁他娘的想得到啊!
这个楚可心光长个子不识大体!
偏偏国库空乏,仗又必须打,导致于他里外受气,还哪处都不好敲打!楚可心还好说,楚谦之惧内还孝顺,不管是楚夫人还是楚老太,哪个都能牵着楚谦之鼻子走,谏言里将楚老太收买二十四衙门内宦,在坤宁宫里使绊子的事,写得一清二楚人证物证皆有,唐峻是连帮着掩盖都做不到。
他气不打一处来,憋得面红耳赤,燕姒从旁察言观色,又将声音放得柔软。
臣女嫁进公主府,籍契上改了皇戚,所说不敢夸口道一句绝对,但始终目的是为陛下排忧解难。
唐峻犹豫不决,问说:非得是在勤政殿不可?
若不是勤政殿,就该出宫了。燕姒眼神尤其无辜,只有勤政殿,才能脱离是非,再或陛下像方才臣女所说的那般,放臣女出宫回家。
放出宫不行。唐峻脸色肃然道。
燕姒说:陛下从未想过要对殿下赶尽杀绝,可高壁镇声势浩大地一局棋,为的便是做给天下人看,您初登皇位,镇得住精兵强将,谋略不逊任何人,只要臣女一日还在宫中,陛下固权才能见到成效,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臣女明白的,但正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1],您此时觉着楚家闹腾是小事,殊不知楚家由先帝一力扶起,实力并不容小觑,眼下边南军械补给,您且看着,并不会那般顺利。
他楚家还能翻了天不成?掌户部的权把持银库不假,但他的权是谁给他的?是皇室!唐峻怒道。
燕姒立即起身跪拜平息唐峻怒火,只言片语,全踩在刀尖上。
新臣少,楚家使绊子坏陛下的事,您目前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户部尚书一职干系重大,您没有合适的人来替。
朕需要时日。唐峻咬牙切齿:军械补给不容半点差池,谁要影响战事,朕绝不姑息!有朕在前边撑着,你放心,坤宁宫至今日后,再不会有什么让你不顺心让于家不舒坦的事发生,先起
陛下。燕姒不想他话锋转得如此快,只好打断道:柳阁老病逝前,您去过柳宅。
这不是燕姒发出的疑问,而是肯定,唐峻瞳孔顿缩,要去扶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燕姒又道:臣女知道此事,陛下不该惊讶。
唐峻垂首盯着燕姒头顶,未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说下去
燕姒宠辱不惊道:臣女出宫那日,也曾去过。
唐峻低声道:朕不是让
让金羽卫暗中包围了整个柳宅。燕姒接过他的话,道:阁老一生清廉公正,若真要说有何偏私,她临终前,却选择了陛下,她坚持她是寿终正寝,可陛下心知肚明。
唐峻倒抽一口冷气,忽觉头痛欲裂起来,他现在终于明白长公主府传信的目的了,他不得不再次对眼前人正眼相待,他想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唐绮私自返都,只遵照柳老去前的遗言办过了丧事,再没滞留都中。
而他有一处却不明白。
他心里有愧,声音都失了底气,哑声道:你如何知晓朕去过柳宅的?朕去柳宅时,你该还在坤宁宫里!
燕姒闭眼不答,叹息声缥缈难捉。
陛下没有绝对信得过的人。燕姒直白道:您无亲长依托,全靠血脉正统,先帝遗命,才继承了大统,所以您忍气吞声包容远北,亲自甄选各地征银节度使,布局高壁,不惜手足之情破碎,也要压住朝中异声。您勤于政务,连年节里都不得闲,是因您怕。您怕托不起这唐国江山。
唐峻心口犹如针扎,把住椅扶手的手攥得青筋暴起。
燕姒忽然说:您可以信我一次,我进勤政殿,绝无异心,只为成全先辈,若您还不信,我可以同您说一个迄今鲜为人知的秘密
唐峻不自主地被她牵着走,好奇道:什么鲜为人知的秘密?
燕姒微微抬起头:当初于家让我认祖归宗,姜家大闹了一场,而我生母至今未曾露过面,是有原因的。
唐峻好奇心更甚了,原因?
燕姒道:我生母其人,乃是前朝鸿儒荀万森荀大家的孙女。
唐峻惊站起身:你说你生母是谁?!
燕姒微微扬起下巴:荀万森的孙女。
唐峻出生的时候,成兴帝已登基称帝两年余,因是长子的缘故,他幼年颇得喜爱,曾在唐兴口中听过不少关于荀万森的事。
其中唐峻最爱听的一段,便是那位鸿儒大家晚年的穷途末路。
传说里。
那位老者,携东宫派系群臣跪于端门,只为求最后一个面圣之机。
他挺着宁折不弯的脊梁,隔一条千步道,面向三千玉阶上疑似摇摇欲坠的明和殿,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哭的是,纵使满腹经纶,也会沦到束手无策。
转瞬,时代已逝。
唐峻跌坐回椅子上,稍一联想前因后果,而后乏力地笑了。
难怪你生母从不出现,难怪周冲之子冒犯你的案子来得突然又诡异,难怪那时候阿绮要跟我联手为前太子翻案,搞垮国舅爷周冲。都是报应,周家应得的报应。
外戚是祸患,阁老辞世也很突然,楚家现在无非同陛下堵着气,仗势胡作非为。燕姒跪直道:您可以信我的,我以先辈之名在此起誓,一切以唐国大局为重,替陛下分忧解难绝无二话。
唐峻看不明白这个于家荀家的后辈,不知她何来如此自信,敢句句见血,说到点子上,又豁得出去。
他茫然道:你就没有自己的所图?
燕姒认真道:有的。
唐峻抱臂看着她:说来听听。
燕姒掰着手指:我想来日边南息战,殿下能早日归来,或是陛下给个恩赐,送我和殿下一块封地,哪里都可以,多大都行。我还想,家里人能岁岁康健,唐国早日恢复元气不再受外敌所扰,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还有呢?唐峻半信半疑。
燕姒再次叹气:好吧,其一楚可心太烦了,其二我上次散步瞧见了小杜将军,远北坚持把棉衣要走,户部被得罪了,边南打仗他们又没出力,我想杜家可能起了心要送人进后宫,到时候又不知如何应付这些。
唐峻说:嗯?
远北侯上次来椋都,爷爷放过狠话,于家和杜家中间若不是卡着个鸟不生蛋的青州,早就因为一亩三分地打起来了嘛,家里长辈说的。燕姒努嘴道:陛下,大哥!
唐峻彻底服了她,难得听到一声撒娇般的大哥,到也没有先前那般坚持了,抬头揉着太阳穴,道:要做代笔女官就代笔女官吧,你还真是什么话都不瞒着朕,敢在朕面前说三道四。
燕姒得了便宜,弯唇乖巧道:多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峻无言以对地摆摆手:你以为朕这个皇帝就那么好当,外戚之势不可不提防,这杜家跟个狗屁膏药似的,朕还不知道怎么推脱呢。
抱怨的话匣子一经打开后,连唐峻都忍不住自嘲几句。
燕姒见火候够了,嘴角笑意更甚:若陛下能信得过臣女,杜家送女入宫的事儿,臣女届时为您想个好主意!
如果说荀万森的外重孙女身上都没点真才实学,唐峻才万万不信。
他道:那就选个好日子,下旨封你为御前代笔女官,你就不用再偷偷摸摸传信来,让朕替你瞒着入宫的事情了。你有此心,想必于家也能说服阿绮,朕可从来没有想过要瞒她的。
燕姒小声道:那还不是因为您那妹妹太倔了,倔得跟头牛似的,不瞒着她,只怕又要闹个人仰马翻
唐峻装作听不懂:啊?你快起来了,本来腿就有旧疾,地上还凉。
燕姒爬起来,又福身行过礼,心满意足地道:夜已深了,臣女不打扰陛下理政,先行告退。
唐峻还能跟她说什么,心里想着的是你已经打扰我半天了,嘴上还是只道:去吧去吧,等着接旨。
燕姒退出几步,转过身的瞬间,整张脸笑容尽失,她的眼神在辉煌灯火中凌厉非常,再不似那般温软天真的模样。
唐峻并未看见这一幕,只目送那瘦小身影快步出了殿门。
他在圈椅上靠着,收回目光托起腮,视线定格在万里山河图上壮景,心里一时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