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思霏自顾自地说:十六还是十七?看着太清瘦了点,是因为过得不顺才学医么?
  十七,年幼爱好。燕姒一一答着,权当作消磨尴尬,这一针会痛些。
  无妨。思霏泰然自若,仅是眉头稍蹙。
  燕姒接连下好针,中途停下来歇息,见思霏沉默了,瞳孔涣散,似在走神。燕姒用余光瞄她,虽说她蒙着面,但燕姒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面纱之下,定是个清冷容颜,冷若冰霜那样儿的。
  过一会儿你会觉得血脉通畅,目清神明。燕姒自信道。
  思霏将手扶在膝盖处,指节缓慢地敲动,静待一阵后,忽地抬眸望向燕姒,俨然是旷若发蒙之态。
  燕姒笑颜若花道:能再帮我一件小事么?安心,于你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的。
  她的确没有大放厥词,说到做到了。
  思霏端视着她:你说。
  帮我去南城门寻两个人。燕姒接着下针,嗓音绵软道:一位中年妇人,身边跟着个比我高过半头的少年。
  说话间,她偷偷注意思霏的神色,思霏听后,眼角稍弯,只一瞬又恢复了平静,但也只需这一瞬,燕姒便知她定会相助。她今日约莫心情不错,与昨夜大相径庭。
  那妇人身形消瘦,面容姣好,瞧上去与我有几分相似。燕姒指指自己。
  思霏说:是你娘亲。
  燕姒不置可否,收回施针的手,说:少年身上带着不少行李,应是很好辨认,我约了他们辰时相见,劳烦你那位随从青跃,将他们请来。
  思霏侧目看着她,问说:既已从那郎君手里逃脱,为何不自行前去?
  燕姒规整动作间往上退的里衣袖口,并不告知真实缘由,只答说:我们要缓上两日再离开此地,风寒未愈,你知晓的。
  她猜想周郎君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担心四方城门有人守株待兔,昨夜见识了思霏主仆二人的身手,自然计着以逸待劳。
  思霏听后很是爽快,答说:好啊,这两日晨昏,你都过来。
  燕姒含笑道:一言为定。
  辰时三刻,燕姒替思霏把好脉,思霏送她出来,二人在门前话别。思霏说青跃就等在燕姒昨夜歇的厢房里,让燕姒直接托其去寻人,燕姒则与思霏说好,回房后便斟酌着她的药方子。
  泯静见到燕姒之时,嘴里还叼着小半块年糕,口齿不清道:很好吃的,小姐也快来尝尝。
  这馋猫,谁给的东西都敢吃。燕姒心想,以后得好好教泯静长些心眼儿。
  她杵着竹杖跨进房中,先取下头上的绢钗,递给靠在门边的年轻人,你主子让你帮我跑这一趟,去南城门请两个人过来,这是信物,有劳了。
  青跃认真听完她描述的样貌和特点,毫不犹疑地走了,走时还提着两盒子糕点。燕姒再回头,泯静到了她跟前,扶着她坐下,推过碟子让她尝年糕。
  先不吃。燕姒摇摇头,道:我有话同你讲。
  嗯嗯,小姐您说。泯静用手背擦嘴。
  燕姒把那副银针套放到朱漆桌子上,认真道:我会点医术这事儿,你暂且替我瞒着阿娘,倘若她问,只管说我们遇到了好心人搭救。
  昨夜场面实在混乱,她与思霏交换条件时,泯静就在跟前,虽说泯静没有问她,但定是听见了的。可荀姑娘被荀娘子长大,没随她娘,性子反而生得活泼跳脱,又不爱读书,学医更是天方夜谭。她找不出合适的因由来解释此事。
  泯静不甚机灵,好在乖巧,擦完嘴就颠头耸脑地应她:好好,瞒着娘子。
  燕姒瞧她反应煞是可爱,忍俊不禁,噗嗤笑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要瞒着?
  小姐让瞒着,就铁定有要瞒着的道理。泯静理所当然地说着,给燕姒倒上热茶,起身帮她收好银针,小姐说的就铁定是对的。
  原本以为要费上好一番唇舌,没想到竟无须耗神,燕姒不由得咂舌攒眉,问:我说的是要瞒着我阿娘,你当真如此信得过我?
  泯静绕去置衣架前,摸昨夜清洗过的大氅,镇定地道:因为小姐做的决定,我们昨夜才能顺利逃出来,小姐有自己的主意,愿意对我说我就听着,不能说的,我也不问小姐。泯静愚笨,只要小姐不嫌。
  燕姒用热茶润着嗓子,欢喜说:好泯静,你是大智若愚。
  不过,我没想到两件氅子都烘晾干了,泯静收起来,踱回燕姒身侧,认真思考着说:周公竟然是位医仙。
  燕姒咕咚吞下茶水,说:对,周公老人家授了我三年医术。
  看来教泯静长心眼儿一事,任重而道远了。
  -
  外边有人扫雪,唐绮立在小窗前探看。
  这条巷子她三年前便来过,包子铺老板娘曾抱在怀中不住啼哭的婴儿,此时已化作满地跑的幼子,大着胆子跟斜对面那家的双胞胎姐妹嬉戏玩耍。而当初那个意气风发满心抱负的二公主,现下却成了槁木死灰受人掣肘的纨绔子,真是恍如隔世。
  江守一在她背后躬身,殿下,周府的下人口风严实,周围我亦打听过,邻里说他们府上昨夜逃了两个贼丫鬟,除此之外,并无所获。
  嗯。唐绮丝毫不为所动,商贾人家的下人,口风因何这般严实。
  江守一恍然大悟。
  此时街上人多眼杂,待入了夜,属下再潜进去查探清楚!
  不必了。唐绮回身,信步往罗汉床上去坐,人在本殿手中。
  江守一不可置信地抬头:殿下是说,昨夜救回的那两个女子?
  案几上摆着一副没下完的棋,黑白纵横,白子正逢优势,唐绮举黑子落定,说:长辈未到,已着了青跃去请。
  于大将军那位原配发妻?
  想来是的。唐绮纵观棋局,黑子情形凶险。
  江守一胸脯起伏不定,眼神有些复杂,见唐绮兀自琢磨着棋盘,小心翼翼询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唐绮敛眉不答。
  江守一心中替她着急,分析利弊道:眼下官家龙体一日不如一日,朝中几股势力暗流涌动,正为立储之事僵持胶着,军机处不若心向着谁,都于殿下百害无一利。
  你的胆子。眼前棋盘被唐绮搅乱,她垂着鸦黑长睫,逐字说:越发地大了。
  江守一单膝抢地,砰声跪下,死士听命娘娘,效忠殿下,本不该逾矩,但殿下切忌心软,像三年前那样方可保
  唐绮猛地掀翻棋盘,黑白棋子四散坠落。
  滚出去站着。
  江守一眼中泛泪,朝唐绮拜了一拜,方咬牙起身退至门边,正要转身,门被叩响。
  主子。青跃在外间喊。
  唐绮还未平息怒火,沉声说:进来回话。
  门被急匆匆推开,青跃与往外走的江守一擦肩而过,见江守一面上微红,看上去挨了训,他心头发虚,毛毛躁躁地到了屏风边上,不敢贸然再进。
  你慌什么?唐绮听他脚步声,出岔子了?
  青跃声若蚊虫,是。
  没吃饭?唐绮凉悠悠地问。
  青跃硬着头皮提高了声量,答说:我去得迟了,人现下被鹭城守备军[1]扣着。见鬼,他们为什么和一个寻常妇人过不去?此事定有蹊跷!
  鹭城离响水郡八百余里,能此时将人拿个正着,还真是出乎意料。
  谁人为首?唐绮攥紧了拳,起身绕过中间屏风,低头瞧了瞧青跃湿透的鞋尖。
  青跃耷拉着脑袋说:守备军都指挥使[2]罗鸿夕,三年前他还跟我喝过酒。
  他是唐绮身边人,不消说一个罗鸿夕,即使在椋都,眼熟他的显贵也数不甚数,不露面还算有几分机灵。
  唐绮轻笑起来:来得挺快,这个年,想必许多人没有过好。
  罗家是宣贵妃母家,难道宣贵妃暗中派人盯着殿下?这大老远赶着来坏殿下泡妞的事儿青跃脑中空空,最后斩钉截铁道:定有蹊跷!
  谁泡妞了?唐绮无语。
  青跃嘀咕着说:殿下平日眠花宿柳的,昨夜救那姑娘,不正是瞧人家容貌绝色嘛。
  唐绮没去听他嘀咕,展开手,掌中有枚黑子在日光下灼灼发亮。
  宣贵妃当宠,和皇后两两相斗旗鼓相当,自然不肯忠义侯手中军权旁落,这护送功劳要揽上身,鹭城守备军擅离职守不会太久,还有会接应之人。唐绮需要想出个良计,即使不能将人送走,也不能拱手为宣贵妃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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