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傻子做夫郎 第28节
顺利入了城郭,里头更是另一番天地。
宽阔的青石板路可容数车并行,光滑的石面被无数车辙和脚印磨得发亮。两旁商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幌子上墨迹淋漓,争奇斗艳,书写着“酒”、“茶”、“绸”、“药”。
声色味交织成洪流,冲击着沈鱼的感官。
她知道,在这里,他们要从陆路换成水路了。她看得新奇,忍不住一次次掀起车帘,后来干脆坐到车前板上。
车前,祁渊微微侧首,声音低沉平稳:“车里闷?”
沈鱼只含糊应了一声“嗯”,目光早已被街景牢牢吸住。若非位置狭小,她真想将黄将军也抱出来,让它那乌溜溜的眼睛也见见这世面。
人声鼎沸喧嚣。
每每看到新奇事物,沈鱼总忍不住侧目偷觑祁渊的反应,想看他是否留意,是否也觉有趣。
然而,祁渊始终一副冷峻淡然的模样,薄唇微抿,眼眸平静地注视前方,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寻常风景。
一身素衣的少女心念微动,微妙的倔强悄然升起。
她挺直了原本因好奇而微微前倾的柔软脊背,下颌微微抬起,绷紧小脸,也学着装出一副“不过如此”的平静表情。
只是那双过于明亮的眸子,终究泄露了心底的雀跃。
祁渊其实早已觉察到沈鱼那份按捺不住的好奇,他知道她每一次掀帘,每一次侧目。他沉默着,等沈鱼让他停下逛逛,或者问他关于这些市集的问题。
然而,直到马车在车马行前停当,沈鱼都没开口。
车辙声歇,沈鱼默默收回了探看的目光。
祁渊面无表情,率先跃下马车。
长腿落地,动作利落。
他伸手,欲让沈鱼扶着自己也下来,然而他手还未完全抬起,沈鱼已然扶着车框,轻巧地一跳而下,落地时,粗布裙摆荡开一个小小的弧度。
祁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的莞尔,随即恢复如常。
他心想,看看她这份难耐的好奇,还能再压抑多久。
车马行前行人众多,祁渊牵过马缰,走进行当与掌柜交涉。
沈鱼则牵着黄将军在门口石阶上安静等着。
黄将军支棱着耳朵,好奇地四处张望。
周遭热闹非凡,挠得沈鱼心痒难耐。见祁渊与掌柜交涉一时不能结束,她终于按捺不住,牵着黄将军,亦步亦趋融入到这汹涌的市井人潮之中。
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熟稔此地的旅人。
布摊前,各色绸缎在阳光下流淌着柔光,沈鱼指尖拂过光滑缎面,守摊的大娘立刻热情招呼:“苏杭来的花布,颜色最鲜亮!扯一块做身新衣裳,保准俊俏!”
包子铺前,热气蒸腾,白胖胖的肉包子散发出诱人的荤香。系着围裙的大伯嗓门洪亮:“刚出锅的肉包子嘞!皮薄馅大,香掉牙!女郎,尝一个?”
沈鱼不敢随意搭话,只抿了抿唇,摇摇头,继续好奇地左顾右盼。周遭的一切都让她目不暇接,眸子因兴奋而愈发黑亮。
她一路走马观花,直到瞧见一位须发皆白、背着药箱的老者,正蹲在街角给一个满面愁容的妇人怀中的孩子看诊。
那孩子约莫三四岁,小脸通红,哭闹不止。
沈鱼忍不住驻足,目光落在那孩子裸露的小胳膊上。
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红色风团惹眼。
她忍不住轻声插话,“老师傅,这孩子可是得了风疹?瞧着还有几分毒热在里面……”
老者抬头,浑浊却清明的眼中带着讶异,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姑娘:“女郎也懂岐黄之术?
“略知一二。”沈鱼微微颔首,随即就孩子的症状又开口:“瞧着疹色鲜红密集,肿势甚急,且口唇微肿,呼吸略促,有内迫咽喉之势,需尽快疏风清热,凉血解毒……”
老者连连点头:“女郎年纪虽轻,倒通岐黄精要,见解不俗啊!”他面露赞许之色。
沈鱼白皙的脸颊浮起淡淡的红晕,见老者认同,又热络地说了几味治疗风疹毒热的草药。
那老者闻言却哈哈一笑,带着几分无奈:“女郎说的方子对症是对症,就是药味贵重了些,还是用些实在的土方法,比如鲜马齿苋捣烂外敷,配点蝉蜕、薄荷煎汤内服,更便宜见效。”
原来这老者是个云游四方的游医,深谙诸多价廉效验的民间偏方。沈鱼则偏重医书典籍上的理论,且不知这繁华之地的药价可与南溪村不同。
二人一见如故,旁若无人地交流起来,从症状到方剂,再到小儿饮食要点。沈鱼思路清晰,对老者的经验之谈也能提出见解,老者频频点头,眼中赞赏愈浓。
就在这时,一个刺耳声音斜插进来,打破了这份和谐:“嗤——哪儿钻出来的乡下丫头,也敢在这儿班门弄斧,指点老郎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只见一个身着光鲜绸缎长衫、手持描金折扇的年轻男子踱步过来,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轻蔑。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家丁模样的随从。周遭摊贩行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
老郎中皱紧了眉头,面露不悦。
沈鱼迎上那轻佻的目光,倒不气他言语无礼,只觉得莫名其妙,清澈的眸子里带着纯粹的疑惑:“你是何人?”
男子“唰”地一声展扇,动作刻意浮夸,下巴微抬,朗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奇!”
沈鱼这才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位王公子,医者仁心,济世救人,只论医术高低,不分出身贵贱。”
自称王奇的男人眼神更加轻蔑,他扫过沈鱼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哼!瞧你这穷酸样,怕是连风疹和天花都分不清!我看你是想借机讹诈这可怜妇人几个铜板吧!其心可诛!”
沈鱼秀气的眉头蹙起,声音冷了几分:“风疹天花,形色病势相差甚远,即非医者,稍加留心亦能分辨。王公子此言,未免太过武断。”
“嗬!嘴还挺硬!”王奇用扇子遥指着沈鱼,挑衅道,“那你倒是说道说道?何为风疹,何为天花?分别又当如何医治?说得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便信你几分!若说不出,便是招摇撞骗!”
他声音拔高,引得周围看热闹的人更多了,目光都聚焦在沈鱼身上,等着看她如何作答。
沈鱼抬眼仔细看了他一下。这人穿着皆是绫罗绸缎,腰间佩玉、扇坠也是好玉,气度像是富贵人家子弟,只是说话刻薄极了,还一副直言仗义的模样。
沈鱼心中厌烦,不欲与他多费口舌,只冷冷道:“瞧你前头所言,便知你于医理一窍不通。外行强充内行,还要妄加指点,我同你说了,也不过是对牛弹琴,徒费口舌罢了。”
她声音清越,比喻直白,周围人听了,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王奇面色霎时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尴尬与羞恼交织。他当众受如此奚落,待要再辩,沈鱼已不欲纠缠。
她望了一眼车马行方向,见祁渊似乎已谈妥正朝门口走来,心中微急,俯身快速对老郎中低语了几句,言罢转身欲牵黄将军离开。
“休走!”王奇见她要走,哪里肯依,手指直指沈鱼脊背,“庸医害人,大家莫信她胡言!”
一直安静的黄将军察觉来着不善,立刻弓起背脊,颈毛炸起,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呜呜”声。
王奇下意识地把手猛地缩了回去,脸上闪过一丝狼狈。
沈鱼行医多年,虽在乡野,却因医术精良颇受敬重,何曾被人当街指责为“庸医”?
泥人尚有三分性,她心中也生出几分真火气。
沈鱼停住脚步,转过身,目光直直刺向王奇,声音冷冽:“目无疾苦,妄加指责阻人施救,此非仗义,实为作孽!”
言罢,她不再停留,拉起黄将军的绳子,匆匆拨开人群,向车马行快步走去,留下身后一片议论纷纷。
老郎中捋着胡须,转向那半路杀出来的锦衣男子,语气平和:“这位公子,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这位女郎于儿科一道,确有见地,老朽亦受启发。”
这下王奇脸上彻底挂不住,用折扇狠狠点了点沈鱼离去的方向:“牙尖嘴利!下回撞见,定要好好教她规矩!”说罢悻悻然拨开人群,也遁入喧嚣。
沈鱼并未听到王奇那番狠话。她远远瞧见祁渊已站在车马行门口,目光似乎正投向这边,忙敛去脸上的怒色,快走几步。
祁渊缓步走近,目光在她微红的脸颊和尚未完全平复的气息上停留了一瞬,状似无意地问:“去凑了什么热闹?”
沈鱼立刻又戴上了那副平静自持的面具,目光低垂,看着黄将军的头顶,语气刻意放得平淡无波:“没什么,就在这边儿随便看看,没走远。”
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般大惊小怪,更不愿让他以为自己初来乍到就惹上了麻烦。
祁渊也不追问,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接受了她的说辞。
“走了。”他简短道。
二人步行前往目的地。
随着青石板路渐窄,空气中湿润的水汽愈发浓郁,人声也由市集的嘈杂,逐渐转变为另一种更粗犷、更繁忙的喧嚣,他们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重要渡口——东川渡。
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河面宽阔,黄色河水翻滚着,卷起浑浊的浪花,气势磅礴地向远方奔流。巨大的木船停泊在宽阔的河面上,桅杆如林,高耸入云,帆影蔽日。
空气中充斥着河水、鱼腥、汗味和桐油混合的浓烈气息,有的船只满载货物,船身吃水很深,正待启航;有的则靠在码头,苦力们喊着震天的号子,正奋力卸货;衣着光鲜的商贾在岸边高声谈笑,指挥仆役;穿着奇装异服、操着不同口音的行人更是随处可见。
包着头巾的异域客商、风尘仆仆的江湖艺人、身背书笼的学子、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汇成一片蓬勃粗粝的画面。
祁渊叮嘱沈鱼留在原地看行李,自己走向码头边一群正围在一起大声交谈的船老大,去交涉船期和价钱。
沈鱼百无聊赖,目光又被渡口一角的热闹吸引过去。
一位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手艺人坐在小马扎上,枯瘦的手指正飞快地揉捏着一团彩色的面团。
搓、挑、剪,不过片刻功夫,一只栩栩如生、鳞片分明的赤红鲤鱼在他指尖活灵活现。那鲤鱼仿佛下一刻就要摆尾跃过龙门,围观孩童妇人啧啧称奇。
沈鱼也看得入了迷,她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手艺。
她忍不住走近些,看着老人又捏了个憨态可掬的绿毛龟。
老人暂歇抬头,见面前停了个面善清秀的女郎,咧嘴一笑,露出缺颗的门牙:“女郎喜欢?”
沈鱼由衷点头,声音里带着一种真诚欢喜:“真好看,活灵活现的。川州真是个好地方,处处有能人。”
“嗐,”老人手上动作不停,又飞快地捏起一团绿面团,“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吃饭本事,混口饭吃罢了。”
他见沈鱼面色新奇,便来了谈兴,一边手指翻飞地捏着,一边扯着嗓子道:“瞧女郎像是外乡人,可知后天就是咱们东川渡一年一次的‘龙王祭’?那可是个求风调雨顺、行船平安的大日子!到时候这渡口才叫真正热闹!舞龙舞狮,唱大戏,放河灯灯祭河神,十里八乡的人都往这儿涌!我这小摊,也得赶着捏些应景的玩意儿哩,龙王爷、鲤鱼跳龙门、虾兵蟹将……”说话间,他手指灵巧地挑、压、捏,一个惟妙惟肖、张牙舞爪的小龙头已初具雏形。
沈鱼想象着那万民齐聚的盛况,眼底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向往。
她身旁,一位挎菜篮的大婶笑眯眯看着她,又望望不远处正与船老大说话的祁渊,忍不住扬声招呼:“哎哟,这位相公!你家小娘子这么喜欢老刘头的面人儿,你就给她买一个呗?老刘头这手艺,可是咱们东川渡响当当的一绝,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喽!”
“相公”和“娘子”的称呼穿透喧嚣,清晰地落入祁渊耳中。
他身形微顿,一种奇异的感觉浮上心头——
第一次有人对着他,用“你家娘子”来指沈鱼。
祁渊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面人摊前。
沈鱼正站在那里,侧对着他。
少女侧脸轮廓清秀柔和,几缕碎发被河风吹拂,贴在微红的脸颊边,她微微低着头,一手无意识地拂开发丝,另一只手虚指着摊子上新捏好的面人,正对老手艺人说着什么,笑容明媚干净。
水光无垠,粼粼河面反射着碎金般的光,柔和地笼罩着她,渡口的喧嚣仿佛在她周身形成了一层模糊的边界。
想起她这一路强装镇定的模样,祁渊心中似乎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面人摊前,在沈鱼身侧站定。
沈鱼察觉到,惊讶地抬头看他,脸上笑意迅速隐去。
祁渊的目光并未看那摊主,而是直接转向沈鱼,破天荒地主动开口,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可想要?”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摊子上琳琅满目、栩栩如生的面人儿,顿了顿,又补充道,“龙王祭你若想看,我们也可以再停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