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高中走读三年就这样度过,没什么关系,也平安无事、全须全尾活到了大学。
可他脑海里却忽然钻进一个新奇的念头——至少放课后回到寝室,还有个出门上课都得一级戒备的、一直整洁干净的、扔垃圾很努力的舒翊。
纪珂在无人注视的地方浅淡地笑起来,他慢吞吞下楼,忽然对他的怪人舍友产生了一丝可悲的依赖感。
时机不对、地点也不对,可纪珂就是灵光乍现蓦地回想起来,舒翊的样貌实在是有些优越的。
行至二楼,纪珂继续往下走去。
然后他脚步一顿,说不清为什么又回头折返,稍稍加快步子找到201往里看了一眼——便怔怔地愣神在教室门口。
小教室没有那么宽敞,舒翊独自坐在狭逼的角落,身后大窗没关,原本呈水绿色的窗帘染了一块显眼的陈旧墨迹,布片被风吹得鼓起,又骤然收回去抽在窗框上。
舒翊脸色差劲得吓人、凶得吓人,他桌面上已经扔了一团又一团的消毒湿巾,却仍然不停不休,一遍遍擦拭自己皮肤发红的手。
纪珂回过神来,快步走到舒翊桌前,像未经考虑,又像深思熟虑——非常轻、非常迅速但带有制止意味地,把舒翊的一丁点长袖袖口捏紧一拽——又好似什么都没做一样很快松开。
“舒翊。”纪珂对舒翊说,“我们回去吧。”
舒翊如梦惊醒,张皇抬起眼,紧皱的眉头彰示他的焦躁,好几秒过去才慢慢舒开,乌黑的眸子透出不难察觉的茫然。
“……纪珂?”舒翊疑惑地叫了一声。
纪珂抽出舒翊手里的湿巾,很注意地没有碰到舒翊的手,怕舒翊更加不适,动作也很快,而后又囫囵收掉舒翊桌面所有的湿纸团一并捏在掌心:“这些我拿去丢了。我们走吧。”
第6章 羡慕
回寝路上,舒翊一言不发,纪珂就和他一起沉默,说不清是谁陪着谁。
直到缩回寝室安全区,舒翊才慢慢把他吓人的脸色收起来。
关上门,舒翊短暂靠了靠他干净的桌沿,向纪珂解释自己的状况时显得生硬又为难:“纪珂。我时不时会这样,很麻烦。”
纪珂回过头,想了想:“也没有麻烦到哪里去。”
纪珂自认为和舒翊的困境殊途同归,谁也不比谁合群,谁也嘲笑不了谁,因此谁也不好随口安慰谁,措辞十分中规中矩。
但舒翊还没意识到纪珂被围困在哪里,毕竟一个人温和无害却独来独往,不一定非要有过创伤,也可能是单纯不喜欢社交,舒翊没有足够的蛛丝马迹去指证纪珂属于哪一种,所以他只是看着纪珂的眼睛、听着纪珂的话半信半疑点头。
肤浅来说,单凭舒翊的长相,他成长到十八岁以来并不至于连一个对他示好的人都遇不到,纪珂的话其实算不上多么特别。相反,“爱干净挺好的”、“我不嫌你麻烦”,甚至是“你这些习惯很可爱”,诸如此类或逢场作戏或表达善意的话,舒翊也听过许多。
但他和正常人总是不一样。
舒畅故作老成的人生指引也有可取之处,人与人之间的和平友好交往需要建立在有来有往的好意上,但舒翊回应起那些好意时,总是笨拙、勉强又疲惫。
正常的“爱干净”是令人喜欢的,他的“爱干净”是令人受伤的。
舒翊不记得他当年还拥有亲密玩伴时是几岁,也不记得从哪年起他和周围人的关系都变得疏远。他记得最清楚的,只有同学慌忙缩回去的手、接不上话时的尴尬表情、不经意撞破“和舒翊相处非常累”的那些话。
所以舒翊不是怀疑纪珂所说的。
只是……纪珂宽容而善于保持社交距离,但这与“舒翊很麻烦”是互不干扰、彻彻底底的两码事。
“舒翊。”纪珂没有多么关心舒翊的心声,他只顾着远远朝舒翊摊开掌心,认真询问,“这些是可以丢掉的吧?不好意思,我刚才擅自拿的。”
纪珂摊开的掌心里,是攥了一路都没想起要扔掉的消毒湿巾。
揉皱的纸巾不再受到压力,舒展开来,绽开的模样像长相潦草但胜在洁白无瑕的花。
舒翊却忽然感到微妙的难堪,像终于回神发现自己身上最令人厌弃的部分还被人抓在手上:“你一直拿着?那是我用过的……很脏。”
酒精已经挥发掉,白花上残留一些有机溶剂的气味和纪珂的掌温。
纪珂乖驯地把湿巾扔进垃圾桶,顺应舒翊的话:“好吧。我洗个手。”
舒翊微愣。
他其实很担心纪珂会说“不脏”,因为一直以来,那样的话都在直白地戳穿着他与正常人的差异和不同。
纪珂没有说不是安慰但听上去像安慰的话,舒翊这些不值得提倡的行为习惯就在纪珂这里得到了应允。
纪珂去阳台洗了手,没有到处甩水,扯了一张抽纸稍微擦了擦。抽纸质量还不错,不会一扯就掉渣,沾水也不掉。
舒翊观察、回想纪珂的一举一动,暗自估量自己能够幸运撞上病友的概率有多小,皱起眉确认:“纪珂,你也是洁癖吗?”
纪珂眼睛一弯笑起来。
然后纪珂对好像一只发懵笨狗的舒翊明确说“我不是”。
舒翊脸上闪过一瞬尴尬,不自然地扭过头,像破罐破摔一样承认:“我是。”
纪珂并不觉得洁癖有什么新鲜,充其量只是有点怪,离变态还差得远。但看舒翊好像很在意的样子,纪珂就礼貌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的”。
接下来几天军训,民间传闻再次应验——无一例外全是晴天。
因为在身体处于发育阶段时经常抠嗓催吐的缘故,纪珂的食道黏膜受到一些损伤,有点胃炎的小毛病,进食也总不大积极,所以身型一直有些单薄。
纪珂离开家之后给自己定下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好好吃饭,但他总也不能一口吃成壮硕的健美先生,因此他还是在骄阳炙烤下度过了非常惨烈的几个军训日。
军训第一天上午,纪珂自顾不暇,还总是分心去想怪人舍友。
想舒翊跟人肩并肩齐步走会不会如芒在背,想他会不会为了避开密集的人群而努力脱颖而出竞选标兵——反正舒翊的腿长一定是符合标准的。
但显然二十三舍a202的清洁委员同学并非越挫越勇的性格,不然他的洁癖不至于拖到大学军训开始都还没好。
当天中午回到寝室休息,纪珂得知舒翊没能吃下午饭,理由在旁人看来有些啼笑皆非。
舒翊个头出挑,列队时站在第一排第一个,教官放开嗓子发号施令时常不小心喷出几颗唾沫星子,前排首当其冲,一视同仁溅到了舒翊的衣襟。
纪珂挣扎着在军训中活下来,身强体壮的舒翊却率先要死了,苍白的脸色看上去和抱着马桶吐完的纪珂基本如出一辙。
纪珂便确认了,舒翊的洁癖好像不应该划归在“精致事儿多”那广泛意义化的一类里,而合该划归在“需要看医生的疾病”这一类中。
“我的症状其实不算严重。”舒翊脸色难看,不知道是说服纪珂还是说服自己。
纪珂问舒翊判断是否严重的标准是什么,舒翊回答“至少可以独自生活”。
纪珂就从“至少”二字中窥见一点成长的艰难。
午休时,纪珂一身干了的汗没法往床上躺,只能坐在椅子上休息,就把舒翊讲电话的内容听走一些。
“……我试过了,还是不行。”
“教官让我们坐地上,我没有坐,他按了我的肩膀。”
“不用,你不用来接我。”
纪珂和舒翊不同学院,但或许因为大家都是工科,彼此的方块阵营隔得并不算远。
纪珂依稀想起他在原地休息的间隙脱力坐在操场假草皮上时,抬眼瞥见过一个站得笔直的身影。
像罚站一样惹人注目,可笑地独自尴尬着。
舒翊的军训总时长只有一天,第二天纪珂又一次在寝室遇到了着急赶来的舒畅,舒畅甚至还表扬舒翊这次坚持的时间挺长的,并再次提醒他“周六不要忘记”,说“我会来接你”。
舒畅或许就居住在本市,可能是为了陪读舒翊而选择在这里工作,也可能是舒翊为了离舒畅近一些而选择了这里的大学。
舒翊被舒畅接走了,离开的时候只说了“再见”,并未告知纪珂他当晚不回来睡,纪珂就猜测舒翊或许是看病去了、或许是病情不太稳定、或许是舒畅留舒翊在住处好好休息。
纪珂好像连那一丝可悲的依赖感也短暂失去了。
陌生城市里,舒翊再如何难熬也有血亲的哥哥作为依靠,纪珂除了远在他省且自身摇摇欲坠的妈妈能作为一点念想之外,不拥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什么。
教官们痛失一位标致的标兵苗子,后面几天舒翊都没有再穿过他那身被教官溅上唾沫星子的军训服,也没有再出现在绿茵操场。
但纪珂不再觉得失落。